程多伦从小就偏食,吃的分量比一个怕胖的女孩还少,现在一个人在外头,又没人催着,三餐饭,怕要忘掉两餐。
金嫂不能想到这些,从出娘的第一秒,自己就抱住了这个孩子,二十二年了,多少的岁月,纵使是一只花瓶,一个瓷器,一件衣服,这份感情,也深了,何况是个人,而且是个很不坏的男孩。
在这个家,金嫂扮演的,不止是一个管家,一个佣人的角色了。二十多年前,死了丈夫,就在程家了,儿女全在大陆,跟着程家到了台湾,程家的信赖,使自己成了程家的一份子,程太太去世后,大小事情,更是自己一手拿主意。
要程子祥开口去找儿子,那是不可能的,这位早年丧妻的老主人的牌气、个性,金嫂清楚透了。
没有和程子祥商量,金嫂这个旧式女人,凭着老式道德观,大声大气的跑到舒云那里,一点也没想到,自己是在拜托别人帮忙,嗤之以鼻的,摆出正派人的姿态。
“我不是来求你,你要清楚,今天小伦所以会跟他爸爸闹意见,一个人搬出去,你要负大半责任。”
舒云这个寂寞、空虚而可怜的女人,到底是明理的,金嫂鄙视的目光,舒云谅解的待以诚挚。
“多伦搬出去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 金嫂看也不看舒云。
“你要我做什么?” 舒云把一杯茶,恭敬的摆在金搜面前,坐了下来。
在这个女人面前,金嫂有高一等的自尊,这个没念过书,却有一脑子旧观念的老太太,她实在觉得自己的人格,足以站在眼前这个作家上面。
“倒不是我要你做什么,我刚才已经说过,今天小伦跟他父亲闹到这种田地,你是负大半责任的,打从小伦被你留在你这写什么小说开始,我们小伦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我想,小伦以前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你大概也清楚,这是用不着我讲明的。”
金嫂故意停了停,鄙视的看舒云一眼。
“小伦这孩子,有时候是非都不懂得分辨,关心他的人哪,他听不进他们的话,外人呢,他反而听得进。”
金嫂蓄意的叹了口气:
“也不晓得这个时代是怎么变的,好了,别的话,我也不说了,前面我讲了,外人的话,小伦有时候反倒听得进,所以我就想到你,你去劝劝他,不要再跟他爸爸呕气,有什么事,搬回来好商量。
那个孩子在家就不大吃东西,现在天也凉了,衣服他也没带多少,万一出个什么差错……”
那份站得高人一等的人格与自尊,这时候也忘了保持,老泪一来,金嫂恢复了几十年的样子。
“他被照顾惯了,现在一个人在外面,要钱没钱,要吃没吃,也不晓得变成什么样子,都怪那个从监狱里逃出来的女孩,谈什么恋爱,伤都没好,就成天缠在一块。” 这会儿,金嫂忘了开始是在怪罪舒云,一股脑的把责任塞在罗小路身上。“这个恋爱一谈,惹火了我们老爷,逼着小伦把那姓罗的女孩送走,否则他就报警,也不知小伦中了什么邪,把姓罗的送进监狱回来,一句话不说,就整理皮箱,你看看,这是什么话,简直——简直——”
金嫂伤心极了,掏出手帕,拭去老泪,缩缩鼻子,刚刚忘记保持的自尊与人格,又重新展露了,只是不再那么嗤之以鼻。
“反正,这件事,你多少也应该负点责任,找到小伦,要他回家,不要再呕那个孩子气,叫大人难过。”
“多伦现在住哪你晓得吗?”
“我怎么晓得他住哪?”金嫂这会儿气焰又升不上来了:“我一个老太婆,大字一个不识,学校那么大,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怎么找?”
舒云点了根烟,深深吸进一口。
金嫂的自尊与人格,又随着旧道德张开了,不顺眼的把脸一撇。
“这样吧,你先回去,找到多伦,我跟你联络。”
“你可要劝劝他呀,不光是找到就好了。”
“我知道。”舒云又喷出一口烟,点点头。
“那我走了,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送走金嫂,舒云把身子埋进沙发,一根烟接着一根烟,烦恼程多伦,也烦恼被挨了揍就再没到台湾来的陆浩天。
☆☆☆
找到了工商管理系的教室,一间间找,终于看到程多伦了,那张原本稚气,营养而红润的脸,令舒云吃惊的不敢相信,瘦干而黑,一条脏兮兮的牛仔裤上面,搭了件短袖衬衫,已经是秋末了,纵使是白天,也是凉凉的需要件长袖薄衫罩着。
这个小男孩,是金嫂说的,他被照顾惯了,没人提醒,连季节变了都不晓得。
舒云摇摇头,心底一阵一阵的难过。
等了有半个钟头之久,下课铃响了,舒云从走廊那头走到教室门口,夹在同学中的程多伦,走在最前面,步子迈的好快,像在赶什么似的。
舒云轻轻走过去,走到急促的程多伦面前,站着。程多伦一抬头,手上的书,差点落了一地。
“没想到,是不?”
舒云微微一笑。程多伦是愣住了,这个曾经能左右自己生命的女人,竟在一种没料到,也没渴望的时候,幽灵般的出现,程多伦的感觉有震惊,也有些不平衡,但,思绪单纯极了。
“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好吗?”
有几个同学,擦身回过头,好奇的看。程多伦态度很稳,既不顾虑,也不忌讳,更没有不安,或任何从前那种遇事局促的样子。这个孩子长大了,像个男人了,舒云很惊奇的告诉自己。
“可能来不及,我要赶到监狱去,今天是会客的日子。”
“我只耽误你一点时间,那边会客时间是几点?”
程多伦还没回答,舒云才发现,他的手腕上,有一道痕,上面没有表。
“怎么样?”
程多伦沉思了一会儿,点点头。
“好吧。”
上了舒云的车,到一家清静咖啡店,程多伦有一种好陌生的感觉,这种花钱的地方,自己有好久没来过了,进到里面,程多伦,发现自己竟有些局促。
“喝什么?” 舒云放下皮包,轻柔的问。
“咖啡。”
“两杯咖啡。”
交待了服务生,舒云坐正身子,脸上依然挂着轻柔的微笑。
“你长大了。” 舒云又补了一句:“是个成熟的大男人了。”
程多伦没搭腔,只浅浅的笑笑。
“有烟吗?”
“怎么?现在抽烟上瘾了?”
舒云掏出烟,程多伦抽出一根,先帮舒云点完了火,再燃上自己的。
重重的呼出一口浓雾,程多伦耸了耸肩。
“烟瘾倒没有,只是有时候需要它,不过,这种时候不多,忙碌占去了我大半的时间。”
“忙着自立?”
“我总该给自己自立的机会了,否则,我老是比别人晚长大一步。” 弹弹烟灰,程多伦凝视着烟灰缸:“不过,这样做会伤了我爸爸。”
程多伦的确长大了,那瘦干而黑的脸,那双变的深沉的眼睛,那紧结的眉心,怎么也找不到往日单纯、略带忧郁的样子。
舒云静静的看着程多伦,最后那句会伤了我爸爸,叫舒云感动的要伸过手,去抚摸那长大的脸。
“多伦,你真的长大了,而且,似乎比别人快了一步。”
“快了一步?” 程多伦感慨的笑笑:“如果真的快了一步,那个代价,我付太大了。”
程多伦点了第二根烟,半眯着眼,这个小男孩,连点烟的样子,都像个大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