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没看过那样的眼睛,火腾腾的,却又冷冰冰,两种感情,在黑幽幽的瞳心里冲突、交迸。
梁约露。温柔似水的名字,火爆十 足的女孩。
惟刚把毛巾披挂上肩,回 想上午那一 幕,依然感到好笑又纳闷。
搞不清楚是他认识她,还是她认识他?女孩的态度委实启人疑宝。在办公室用那种几近放肆的口气,显然不识得他,她却又诘问他是否姓方,根本是知道他的。惟刚晓得慕华找了个临时编译,只一 直不曾打过照面,今天还是头一 次见到她,岂知是这种场面。
那副姣好的明眸皓齿,给惟刚一 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是那张俏脸飞红起来的当儿,更是让他心念动荡──在什么地方见识过女孩的?他想。
搜索记忆是一 片空白,惟刚否定的摇摇头。这女孩与人不同,如果他曾经见过她,断不可能没有一 点印象。
她的怒气像个谜,教人费解,惟刚甚至不肯定她是不是冲着他来的。他只知道,谁把那样一 副明媚的眸子变成了两团火球,一 定是个混球,罪大恶极。
惟刚对天上的星星作讽刺的微笑,回 头把毛巾扔进衣篓子里。他拉过一 张椅子,打开罗庸的餐盒。是混球,也有享受片刻温饱的权利吧──他还不见得是哩。餐后,他在桌前坐下,拿起人事实料开始研究新任印刷厂长的人选。工作直到深夜。这一 宵,他无端梦到另一 对孤星般的眼睛,哀哀怨怨,悲悲切切……***一 股浓香侵入他的梦境,诡谲的,在他的意识间袅铙,星光淡去,他睁开眼来。蓝枕上有另一 对眼睛觑着他,果子狸的眼睛,机灵灵靠得极近。那股浓郁带着兽性的麝香,阵阵窜入他的鼻腔,挑动,拨弄,让他再也按捺不住,鼻翼颤动,张开嘴巴猛地打了个喷嚏,顿时涕泗纷飞。只听到一 声惊叫,那对眼睛从枕上掠开,一 条曼妙的人影,像颗珠子玲珑地投入浴室,窸窣窣抽动纸巾,过了好半天才摇曳而出,回 到床边。
「这就是你今天给的见面礼?」光听那口尖嫩的噪音,谁都会以为那是个十 二 岁大的女童。但她不是女童,就像惟刚不是侏儒一 样。
惟刚乎躺在被褥上,瞇眼看着床前这个极娇俏的女郎;一 头花花鬈发梳向一 侧,掩住左耳,而露出的右耳佩戴了一 串又是琉璃,又是水晶,珠珠粒粒,教人眼花撩乱的耳环,她身上穿了套蓝紫相间的美艳套装,裙下一 双蓝色织花丝袜,在台北可能找不出几件雷同。「怎么这么早到?」他问,兀自吸着鼻子。
「不早啦,社长先生,九 点多啦。」女郎往床边一 坐,嗔着声音。
「真的?」惟刚惊讶地偏头瞄瞄几上的时钟。梅嘉说的没错,果真九 点多了。「早起的鸟儿昨晚做什么去了,今天成了睡美人?」
他伸伸懒腰,光裸的上身展出匀称的肌理。「昨天看公事,三 点多才睡。」梅嘉不顾身上那袭昂贵的套装,随意往他身边一 躺。「白天搞公事,晚上也搞公事,好乏味的日子。」她呢声道,一 只小孩子似的手移到惟刚的小腹上,挑他的裤带子,那小结轻易就给拉开。
惟刚躺在那儿,半晌没动,然后像拍苍蝇似的出手,一 把按住梅嘉的手,坚定地把它移开。他重新系好裤带,从床上坐起,双脚一 踩到地板,便踢到搁在床脚的一 只价值不菲的软皮行囊。
他回 头看梅嘉。「怎么?又离家出走了?」
梅嘉翻过身,把脸埋入臂间,声音含糊地传出来。「我哥哥出国啦,我不想在家里看嫂嫂那张脸。」
梅嘉自小丧母,长兄对她宠爱异常,她偏和嫂子不和,年前父亲病故后,她在家的处境变得孤立,时与嫂子发生言语龃龉,一 赌气便拎着行李出走。
「妳不能三 天两头到我这里来呀,梅嘉。」惟刚道。她上月已经来过一 次,怎么也赶不定。「妳哥哥不是在丽昂大厦买了一 栋房给妳?为什么不过去?」
「我不喜欢一 个人嘛,孤单单的怪可怕。」
「妳要是怕孤单,就该学习如何和家人好好相处。」
「是他们讨厌,老是挑剔我,找我麻烦,昨天哥哥前脚一 走,嫂嫂就给我脸色看!」她抬头嚷道。
惟刚蹙额,他对梅嘉的性情可清楚了。「妳一 定又做了什么。」
「我又做了什么──」她嚷一 声,顿下来,不想扯这个,改口哭丧道:「别再唠叨我啦,我现在是个没爹没妈的孤儿了,你就一 点同情心也没有吗?」
她这一 喊,让惟刚噤了声。她在臂间偷觑他,就知道搬出这套,准教他没辙。他承受不住「孤儿」两字──孤儿自然是最能够了解孤儿的心情。
惟刚伸展四 肢,开始在地板上做起伏地挺身,肩背上的肌肉曲张分明,梅嘉看着,慢慢昂起头,一 瞬不瞬瞅着他的动作……他忽地打住,双掌撑在地板上,抬头对她说:「我带妳到策轩住几天吧,等妳哥回 来──」
梅嘉一 吓,从床上翻身起来。「到策轩去?!我才不要,方伯伯……方伯伯…」惟刚回 头继续做他的伏地挺身。她要说方伯伯什么,惟刚不知道,不过他晓得梅嘉对他叔父颇有几分忌惮,一 向不喜与他亲近。
梅嘉的父亲和绍东是好友,惟刚念大一 那年的寒假,绍东开了个家庭酒会,梅嘉随父到场;念专校的少女,生得是活泼可爱,在会场上十 分吸引人。一 整晚她跟着惟刚问东问西,一 步也不走开,他堂兄惟则三 番两次尝试引开她,都不得要领。
一 周之后,她挂电话给惟刚,邀他上她生日派对,他虚应了几句,没放在心上。开了学,梅嘉找上学校来,笑吟吟站在课堂外等他,对他派对缺席事,一 句不提,只嚷着要请他到「金属圈」去喝很棒的蓝山咖啡。
他们是在那时起有了往来的。
「去不去随妳,」例行的百二 十 伏地挺身之后,惟刚徐徐吐纳,做缓和动作。「我不勉强,不过我只能帮这个忙,不去策轩,妳得另外找个地方安顿──这地方不能留妳,上回 讲清楚了。」他话说得委婉,仍有着不容违逆的坚决。
梅嘉垂头半晌不吭,然后抬头喊一 声「惟刚」,眼泪迸了出来,像受多大的委屈似的。「你对我这样?你就真的不顾我的生死?这么多年,我怎么对你的?陪你到美国念书,洗衣烧饭跑腿,让你心无旁骛,你能在两年内捧个传播硕士回 来,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忘了这些,你变这样!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反过来赶我──」
她越说越激动,在床上闹了起来,踹了棉被,又扔枕头,还一 把抓过几上的闹钟,要往地上掼去。
「住手!」惟刚喝道,往前一 扑,把梅嘉按倒在床上。「东西放下,不许乱来!」梅嘉仰卧在那儿,喘气看他,狼藉着一 张脸。她一 闹起来,都不怕脱妆。惟刚的表情缓和下来,但还是沉声,「妳不觉得自己太任性了吗?在家和家人不合,在公司和同事吵架,来我这儿又胡闹,把人都得罪光了,最后没人理妳,只剩佣人和妳说话。」梅嘉戚戚促促吸了一 会鼻气,缓缓放手,那只闹钟掉落在床榻。她呢声道:「我到策轩,但是……你得陪我回 去住那儿,好不好?方伯伯不苟言笑,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