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绍东看着惟刚,蹙额质问:「我刚打电话到公司找你,你跑到哪里去了?」他那口吻,像在训斥贪玩忘事的孩子。他不是不知道惟刚到哪里,秘书告诉了他,他还是要质问。方绍东是躁急易怒的性子,兼之极端挑剔,任何问题,追根究柢,咄咄逼人。他屡在公司毫不留情地把几名高级主管训得落下泪来,但是惟刚打小在叔父面前,是从来也不落泪的。他知道只要他表现得软弱,叔父会更加嫌弃他。
「我巡了一 趟印刷厂。」他回 道。
方绍东指了一 张缎面椅子,示意他坐下。「厂里情形怎么样?」他问。
惟刚坐下来。「厂务暂交给老林负责,过两天受损的机器就可以愎工,两个工人的抚恤事宜都办理好了──,我特别交代厂方注意安全,这种出人命的事,不能再发生。」方绍东颔首。「我听成经理说,老郭上午到公司找你闹去了?」
惟刚点头,老人沉吟道:「老郭过去也是个人才。」
看老人的神气,竟像有袒护的意思,这也难怪,老郭是方老一 手带出来的人。惟刚不敢忤逆叔父,但他和叔父也有那么一 点相似,该坚持的,必得坚持到底。
「老郭失职情节 严重,他必须为这个事件负责。」惟刚说得温和,但言语间蕴有一 股强硬。
绍东凝着面色,沉默一 会,终于说道:「给他一 笔安家费,他家有个智障的孩子。」惟刚早知道叔父会这么吩咐。「已经照办。」
老人这才点了头,改问道:「你的新杂志进行得怎么样?」
提到新杂志,惟刚的脸色一 亮,跃然兴奋起来。这本综合性刊物,早两年前就开始筹画,投下心血无数,所有对文化与传播的理想,尽见于此。
「很顺利,」他回 道:「头三 期的内容都已经敲定──下个月我带创刊号的彩样回 来给您过目。」
老人立刻回 道:「这两天我就可以回 公司了。」
过两天可以回 公司这句话,个把月来,他反覆的提。绍东从今年初,一 再出现头昏眼花的情形,惟刚只要开口劝他就医,他马上就翻脸,听不得别人的「婆婆妈妈」。直到上个月一 天,绍东的座车如常在七 点五 十 分到达见飞大门,门警上前为老先生开车门时,却发现他坐在后座,手脚不住抖索,竟无法挪身。惟刚甘冒不讳,替叔父延医,大夫做了初步诊察,要绍东入院彻底检查,绍东悍然拒绝。
「我是这阵子忙过头了,没什么大碍,休息几天就没事。」
他对苦口婆心的惟刚这么说,脸上不知有多少不耐烦的表情。
这会儿,老人双眉一 竖,重重看着惟刚说:「可别指望我回 公司后,就可以闲着,也该是你们年轻人学学挑大梁的时候了──」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顿。「对了,你联络上惟则没有?」
提到自己的儿子,绍东的眉头蹙得越紧,但语气明显缓和下来。
惟刚据实回 答:「他在答录机上留话,说他到纽约去了,下周才回 洛杉矶。」「他混到纽约做什么?」老人喃喃嘀咕。
惟刚摇头着表示不知。绍东对任何人都是不假辞色,唯独对自己的儿子却甚宽爱,众所周知这是他就只有这么一 个儿子的缘故。
「他几时可以把书念完?」老人又问。父子俩却向来不亲,惟刚总是当传声筒。「上回 他说今年夏天可以拿到学位。」惟刚挪挪身,不太自在地回 道。「告诉他,我要他最迟十 月回 来。」绍东命令。「我没想到他在国外耗这么久,三 年前你回 国,我料他不久会跟着回 来──我都打算好了,纸厂、印刷厂交给你,玩具和文具礼品部门交给惟则……」
他猛地咳起来,惟刚立刻起身,把雕花几上一 盅药汁捧过来给叔父。绍东饮一 口,苦着脸。
「罗庸这阵子老弄些可怕的玩意儿,硬要我咽下。」
说人人到,罗庸手捧着黑色描金花托盘来到书房,他卸下工作服,换了件干净的藏青色西裤。
「方老,这是刚起炉的药茶──凉了的就撤了吧。」
绍东对他大蹙其眉。「罗庸,你没说这东西这么难喝。」
「我也没说这东西可口。」罗庸回 道。
老人猛翻白眼,惟刚偷笑。绍东身边这么多人,罗庸是唯一 不怕拂逆他,甚至能和他顶嘴的人。
老人勉强接过去一 盅热腾腾的药茶,罗庸掉头问惟刚。
「晚上有鱼翅烧鸡,你留下来吃晚饭吗?」
惟刚来不及回 答,他叔叔说话了,「惟刚还得赶回 公司开会,没空留下来吃饭。」他没看惟刚,兀自啜一 口苦涩的茶汤,眉头攒成一 团。
惟刚附合似的点点头,望着脚下色调森严的黑蓝织花地毯,没有吭声。叔叔岂不知等他赶回 公司,业务部的会议早结束了,再说那个会议根本不需要他参加。叔叔这是在藉故支退他。除非必要,叔叔一 向不喜欢和他多做相处。惟刚一 直到十 五 岁以后才明白,这并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错事的缘故。
叔叔只不过和婶婶一 样,没兴趣把更多心思放在他身上罢了。
惟刚向叔父告辞而去,不知怎地,步履竟有些沉重。
罗庸在客厅喊住他。「到走廊那头等我一 会。」说完,他即进了厨房那道拱门。惟刚拉高衣领,跨出寒冷的室外。初春的暮色,已经暗了。
他冒风站在廊下,看一 只灰蛾贴在晶亮的窗玻璃上,拚命鼓翅想飞入灯火暖明的室内。他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知道,玻璃无形,却是穿不透的?如此想来,惟刚忽感到一 阵悲哀。「小子,」罗庸从后门踅出来,把一 只保温食盒交给他。
「白饭,烧鸡和干扁四 季豆,回 去趁热吃,这是晚饭,不是消夜。」他板着脸说。
惟刚咧嘴一 笑,掀开盒盖子,那股鲜醇的汤气,熏得他心头都暖和了。「谢了,罗庸。」他在雨中驾车离去,不知道目送他走的,不单廊下的罗庸一 人,还有坐在窗后的绍东。***七 时许,惟刚回 到车水马龙的市区。外面是浪头似的尘嚣,见飞大楼却是另一 番景象。他到办公室拿了一 叠人事资料,一 份玩具部门的行销表和杂志社的文稿,然后直接上十 楼。下了班的大楼,像一 座空城,他走在空旷的廊上,足音听来特别寂寥,似乎单调得很无奈。但是,外面的世界越热闹,一 个人就越能在自己的城堡找到安宁,他总这么想。平时工作一 忙碌,惟刚就留宿公司,这阵子叔叔不能视事,他身兼数职,几乎是以公司为家了。
十 楼有间十 坪大的套房,陈设再简单不过了;色泽温暖的枫木地板,造型粗犷的原木家具,一 切以实用为主,谈不上享受,但在这里,反而比在叔叔华丽的宅邸来得舒服自在。毕竟是自己的天地,思考和工作,都更能专注。
他把皮夹克往黑色沙发一 扔,脱去粗毛线衣和牛仔裤,这几日常跑工厂,衣着特别得轻便。他进浴室淋了个澡,换上褪了色的 T恤短裤,一 行用毛巾擦拭湿发,一 行踱到窗前。台北的灯景,比织锦更繁华,抬头往雾蓝的夜空看,却只有一 颗星星独自亮着,格外是孤冷的滋味──让他想到那女孩的眼睛,那对明艳冷冽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