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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露痛恨他那种像在寻她开心似的口气,她想咆哮,不许他用这副腔调对她说话,她想门外忽起了一 阵骚动,一 名粗硕的汉子闯了进来,直冲着姓方的男子嚷叫:「方先生,你不能就这样把我炒了,我替见飞做牛做马好歹也十 二 年了!」

  办公室霎时鸦雀无声。

  接着一 位上了年纪,衣着十 分体面的老先生,匆忙跟进来,拉住汉子的胳臂劝道:「老郭,有话好说,别冲动。」

  那汉子把老先生的手甩掉,照对着姓方的男子暴跳。「十 二 年,日夜加班,就差个全年无休了,整个印刷厂可是我一 手撑起来的!」

  「所以,」姓方的男子徐徐挺起身,转向那汉子,一 八 二 公分高出人表的身架子,立刻让对方矮了半截。「公司并没有让你空着手走,你拿的是资遣的待遇,不是解雇,你自己也知道。」

  那汉子嗤道:「那几十 万?我还有老婆孩子──」

  「两个葬身火窟的工人就没有老婆孩子?小陈一 对双胞胎女儿才七 岁,小吴甚至没有机会见到刚落地的孩子,两个家庭的悲剧难道就不算数?」

  「那是意外!」

  「不错,意外──最近一 年,印刷厂出过多少意外?当机、失窃不算,品管越来越差,客户抱怨连连,几十 年名誉跌到谷底,这也是意外?赶工期间,领了一 班师傅在厂子里饮酒作乐,连机械故障失了火,都还茫然不知,两条人命和上百万的损失,你拿什么负责?你还能说是意外?」

  姓方的男子一 番话,虽说得不疾不徐,却是句句坚锐,咄咄逼人。他手一抬。「这事没什么好说了,公司不迫究你的过失,也算抵了你的功劳,见飞和你就此扯平。」说罢,他转过身,不再理会对方。

  「姓方的,你没这权力,方家还轮不到你做主!」

  此话一 出,像是触动什么机关,姓方的男子霍地旋身,声色俱厉道:「你再不走,我不会客气。」

  迸出怒光的一 对眼睛,冷硬得像敲下来的黑矿石。连立在一 旁的约露见他这副形容,都为之一 震,无怪乎那汉子也要惊退一 步。在一 旁急得搓手的老先生趁机上前,想拉走那汉子,那汉子怒看了姓方的男子几眼,突然向他用力一呸,在众人惊声中,悻悻转身走了。「成经理,」姓方的男子彷佛没看见袖上的那口唾沫,慢慢说道:「麻烦『送』老郭出去吧。」

  「送」字特别强调,成经理知道该怎么办。

  「是,方先生。」

  成经理走后,编辑部仍是一 片安静,一 个个像寒蝉,大气都憋着了。他回过身,看看瞠目站在那里的约露,把桌上的大纲拿起来问:「妳就是编译吗?」

  她哑然点头。

  「妳叫什么名字?」

  「梁约露。」她不太明白这是怎么一 回 事,但有种情势大转的不祥之感。他颔首,扫瞄大纲,然后把它放回 去。「这大纲拟得很好──抓住了我们要的东西。」我们?他说我们是什么意思?

  他举步欲去,忽又想到什么似的顿住。

  「对了,梁小姐,」他不慌不忙对她说:「我们做员工的,固然不必对老板卑躬曲膝,但也不至于横眉竖眼,是不是?」

  约露张口结舌,愕然看着他走。

  半晌之后,她回 过头,全办公室的人都望着她。慕华坐在后头,黑丝边眼镜掉到了鼻尖,摇摇欲坠。

  她嘎声问了一 旁的小妹,「他到底是谁呀?」

  「我们社长。」

  第二章

  车过碧潭,直上华城路。方惟刚瞄瞄腕表,五 时一 刻,还比预定的时间早。深坑印刷厂的状况尚好,他逗留了个把小时,即直接驱车回 策轩探望叔父。叔父也没有要求他需得在百忙之中,兼程回 去看他。尽管来去匆匆,惟刚仍然尽量抽时间,不过是不想让叔父失望。

  人生容不下太多失望,对叔父,对他自己都一 样。

  山上微雨,雨丝穿过车窗缝隙,从他粗毛线衣的领口钻入,凉凉的,带一丝令人保持警觉的寒意。

  一 幢欧式丽宅巍立在山巅,黑色吉普车驶入车道。屋廊前一 方碧茵的草地,有个瘦条人影狗趴式匍伏在一 角。

  惟刚莞尔。是罗庸,不知又在种些什么,好入神,都不知道他来了。他迈上花阶。「脚下小心。」

  突如其来的一 声警告,使得惟刚猛地顿住,一 脚悬着空,愕然低下头。雨后潮湿的石板上,有只蠕行的蜗牛。

  「你怎么知道?」惟刚小心跨过蜗牛,回 头望着它,稀奇地问。

  罗庸铲他的土,头也没抬。「你当我是聋子,小子?我听见你的车声啦?」惟刚走向罗庸。「不是这个,你怎么知道阶上有只蜗牛?」

  「十 分钟前,那小不点儿挨在花床边,照牠的速度来算,这会儿正好爬到你脚下的位置。」罗庸说着,把一 簇暗绿底子画着白纹的草叶,移入一 只红陶小钵里。绿叶红钵,煞是好看。惟刚好奇地凑向前。「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姑且称之心字兰,马兜铃科的,我还得查书才能确定。」

  「这不是一 般园子买回 来的吧?」

  罗庸朝绿荫的后山努努下巴。「下午在山坳发现的,一 大片,我采了一 株小的回 来。」罗庸是个奇人,身上的本事说也说不尽。信手拈来,不是一 幅好字,便是一 件精巧的手工艺品。惟刚小时候凡碰上问题,头一 个找的就是罗庸。因为世界上大概没有他不知道的事。而且在惟刚心目中,罗庸的厨艺比哪家馆子的大师傅都要好,在国外那几年,他想念罗庸的炒饭和焖鸭,想得齿颊和一 颗心都酸沁沁的。

  算来罗庸也有六 旬的岁数了,他是怎么到方家的?惟刚彷佛听说是叔父方绍东对他有过笔恩。打从十 年年婶婶过世后,加上惟刚三 口人的生活,变一 律由罗庸打点照料。「你上山去了?」惟刚问,看看宅子。「这表示老先生今天情况不错?」「一 早起来就拿手杖擂地板,嚷着要吃辣酱面。」

  惟刚大笑。叔叔常说,不是身强力壮的人,咽不下罗庸那锅教人五 脏六 腑都要滚烫起来的辣酱。

  他朝大门走去,却又打住。「罗庸,别给他吃太辣。」他提醒道。

  「我没做辣酱,我做了麻酱。」

  「他吃了?」叔父的坚持是出名的,连口味也不例外。

  罗庸回 头去种花。「吃了,他到厨房偷了一 碟子辣椒和面吃。」

  惟刚又笑了,推开大门,从玄关的锻铁屏风往里面看,书房的门虚掩着。他走了过去。

  老人家坐在窗前一 张仿古胡桃木椅上,肩披了件苍灰色,薄软的羊毛外套。这阵子,他的身躯似乎有些松塌,不比往日的魁梧挺拔,就一 头花白簇亮的浓发,还是那么醒目。他们叔侄俩,别的不提,就这一 头浓发,根根刚直,最是肖似,所不同的是一 黑一 白罢了。

  惟刚在门口迟疑不前,老人阖着双目,却不知是在假寐,或是冥想,惟刚不敢轻易打扰他,正想悄悄退下,老人却出了声。

  「惟刚?进来呀,你杵在那儿做什么?」老人的语气是急躁了点,可不失威严。惟刚赶紧入内。他自小在叔父家长大,叔叔待他的态度一 向峻厉,惟刚对叔父始终是极敬畏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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