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强上完那学期,即提早退休了。
半年之后,他郁郁以终。
至死都不知道即将大学毕业的爱女,何故突然自杀而死。
没有人知道。
以霏把所有心事收埋在日记里,像珠宝藏在珠宝盒里。割腕之前,她一 把火给烧掉,准备一 起带走似的。只让约露在灰烬里找到几片残页和半张焦黄的相片,然而就凭这断简残篇,约露便肯定有个人和姊姐死,脱离不了干系。
约露起身走到柜前,推开底层抽屉,从什物中翻出一 只小糖果盒,捧回 桌前。她慢慢启了盒盖──躺在盒底的那残存的日记和相片,像秋天地上的枯叶子。她把相片挑出来,左半边的画面烧去了,只约略可见到姊姊立于中央的轮廓,相片的右半边则仍完好,那年轻人的半身影像,黄晕晕的,还是清晰。
大学生的模样,一 双有力的眼神,目不转睛看着镜头,看着约露。
这么多年,相片上这个陌生人,成了约露最憎恨,却也最熟悉的人,数不清多少日子,她带着满腔烈火看着相片,看着他,在心里谴责他,诅咒他,痛骂他。她把他的眉目相貌看得如此仔细,如此熟悉,恍惚间觉得他是活的,会呼吸的。他回 眸看她,那双眼睛彷佛转动了起来,那样栩栩如生,呼之欲出,逼真得就像……就像今天她在见飞大楼看见的他。活生生的他。
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亲眼撞见这个人的一 天,但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一 场追逐徒劳无功,她随后被女警卫组长「护送」下楼,也只知道他是见飞新庄工厂的业务员,此外,一 无所获。
九 月,小方伴我北海岸序──相片背后,一 行姊姊的手迹。
八 年前,约露已经知道这姓方的男孩便是祸首,八 年前,她也曾经想要找出此人,同样一 无所获。
她扔下相片,把脸埋入手掌心,无由地心灰意泠。
找他做什么?指责?咒骂?这样的复仇,未免太廉价。敢情她还能像那古代的侠女,衣袂飘飘,提剑去为亲姊雪仇?八 年了,以霏的魂魄早已灰飞烟灭,慈父也接踵而去,就算今日寻得此人,得报此仇,破碎的家里还能再回 来什么?
何况她没有剑,只有母亲。父亲死前以惊人的力道抓住她的手,狼狠对她说:「照顾妳母亲,否则爸爸不会原谅你!」
从那时起,她从小女孩变成了大人。
约露猛地坐起来,抄起那相片。不,她不想再找这个人,不想再见到他、再记得他、再让他挑起记忆、再让记忆折磨她。
她悄悄奔入厨房,搜出一 盒火柴,决心让这张火里余生的相片,真正化成灰。火焰伸出小舌头,才刚触了相片那么一 下,约露又狭然把火拿开,饥渴的小舌头颤着,旋即死去。四 周又是一 片黑。
她趁黑木然地走回 房间,相片又放回 糖果盒,收入柜里去了。不能把姊姊最后的样子毁了,她这么告诉自己。
深宵时分,约露躺在床上,望着映在粉璧上间凄凄的目光,一 遍遍重复──把今天忘了,把过去忘了,一 切统统给忘了。往事都去了,她不要再沉缅,不要再愤怒,不要再伤心。她下定了决心。
一 个人的决心,有时候不是意志力能主宰的。隔天,约露到见飞大楼,总算有了深刻的体认。
一 进编辑部,就碰上总编慕华。
「约露,妳来得正好,」慕华挽住她的手道:「我们刚收到纽约最新一 季的服装资料,劳妳看看。」
三 个月前,慕华找她为杂志社编译外文稿子,她欣然接受,虽然不是正式职份,每月万把块的稿酬,对家况也不无小补。
她在入口处一 个位子落坐,审阅起那批资料,今夏预定推出的一 系列粉领族服饰专辑,需要部分外文稿子配合。「风华」杂志自转型之后,摘下一 般女性杂志浓妆艳抹的面貌,转为具有研究性的深度报导,外界评价极高。
据说这是现任社长的手笔。
「风华」有位才气纵横的年轻社长,约露早有所闻,她却不知道一 个人可以被爱戴崇拜成那个样子。办公室一 干女职员,从他事业上的雄才大略到他当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袜子,都可以成为话题。好像在这群女人心目中,只有她们社长是天下一 等的男子,外头十 个男人加起来,都及不上他的一 根脚趾头。
约露到见飞的次数有限,还没机会见到这位颠倒众生的人物,好奇心一 直都在。她伏案两个小时,完成一 份大纲,然后到后头去与慕华做点商量,正要回座,忽然见个身形高大,穿件铁灰色翻驼毛领夹克的男子,推了玻璃门闲闲踱进来。在门侧整理信件的工读生,一 个转身,不意和他撞上,他忙伸双手扶住她。
「小心,」他说,放开她,上下打量她,脸上蕴着笑意。
「哪来这么漂亮的运动衣呀,舒妹妹!」他用一 副任一 个女人听了都要头晕贫血的低沉噪音问。小妹拉拉桃红上装,害躁地回 答:「校庆嘛,学校发的。」
「妳穿来很抢眼。」他笑道。
小妹脸红了。
他一 回 头,对门外路过的某人喊道:「孙小姐,销假上班了?」
对方应了声。
「做了妈妈,还是风姿依旧呀。」
这话引来一 阵娇笑。
约露觉得两鬓热脤冷缩,一 双手忽冷忽热。
是他!昨天她连追了七 层楼,遍寻不着的……痞子!如果世界上有这么多巧合,人生就没有所谓的命运了。
她知道她咋晚下了决心,可是现在,现在就在她前方几步路外,那个人站在那儿,嘻皮笑脸的,顾盼自得的,和全世界所有女人打情骂俏。这人似乎专对女人下功夫。她捏起拳来像握了把刀。
他回 过头,瞥见约露桌上的文稿,顺手抄起那份大纲,煞有其事地看了起来,随后又动手去翻弄上头的资料。
约露只感到一 股憎恨的血潮直往脑门冲,两脚套了风火轮「咻」地掠回 位子,劈头便对他喝道:「请别乱动桌上的东西!」她这辈子对人说话没这么凶恶过。他抬头看她,以极小心的动作,把东西归回 原位,脸上是好几分诧异之色。约露心里冷笑,不是所有女人都捧他的场。
「这里是编辑部。」唯恐不知似地加上一 句。业务员跑到杂志部门来做什么?隐约中,她想。
他慢吞吞回 答:「我知道。」
约露兀自一 脸严霜逼视他,就算昨天还有怀疑,现下也绝对可以肯定了。那张脸,眉毛眼睛,如假包换是相片上同一 人。
「呃……对不起。」他像突然发规该道歉似的说。
对不起!对不起换得回 我死去的姊姊吗?约露心里尖叫。
「你姓方,是不是?」她汹汹质问,没有察觉办公室的气氛变了。她只想杀人。决心?去他的!
他又是一 怔,好像没想到有人会这么问他。他略带迟疑地点点头,奇怪的是,他的神色却放松下来,一 抹似笑非笑的表情酝酿出来。
「妳……认识我?」他试探地问。
「是!」她憎恶回 道,随即又否认,「不是。」
他对她的态度似乎不以为意。「请妳做个决定──是或不是?」
他那口慢条斯理的低沉调子,不知怎地,使得约露的双颊燎烧起来。「这一 点都不重要!」「那么,什么才是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