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翔笑着道:「是啊,玉蓁,一起去吃个饭好了。」
「改天吧。」她强迫自己也跟着笑。「你们去就好了,我先回去,今天有点累。」
什么女性主义她完全不懂,以前参与过一、两次志翔和同学、教授的聚餐,她也完全插不上话,只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被隔绝在一道隐形的围墙外头,进也进不去。
后来她不再参与,志翔也从未勉强她。
「好吧,那我明天早上再打电话给妳。」他说。
玉蓁注视着他,有那么片刻,她冲动地希望自己也懂得如何使使小性子、如何撒娇,好让他留下来听她诉说心事,而不是陪学妹聊什么女性主义男性主义。
但是她终究做不来。
「好,我等你电话。」
她笑得灿然,心中却比来时更加空虚。
第五章
快入冬了吧……
夜风吹过,脸颊有些冰凉,掌心也像是失了温度,但玉蓁仍只是缓慢地穿过辛宅的前院。她不是不觉得冷,只是冷的,不是身体。
离开志翔的住处后,她去看了场不知道在演什么的电影,然后在市区里漫无目的地四处游晃,直到现在,超过十一点了,她才回到这栋两层楼的花园别墅,心里明白不会有人等候她的归来。
辛家,并不是她的家,只是她工作、住宿的地方。
辛夫人通常九点以前便已就寝,而辛樵,不同于她想象中日夜颠倒的作家,作息相当规律,通常在十点左右就熄灯上床。这个时间,整栋房子除了她,不会有其他人醒着。
她轻手轻脚地开门、锁门,进入客厅后顿了一下,厨房的入口处正透着柔柔的光线,显然有人在睡前忘了检查屋内的所有电灯是否关了。
她直接走进厨房,打算关了灯便上楼休息,坐在小桌旁的硕长身影却使她吃了一惊。
「你还没睡?」讶异之余,她问了一个傻问题。
「还没。」一手托着腮的男人露齿而笑,也给了一个傻气的回答。
「我想吃炒饭。」他没头没脑地又蹦出一句。
「……」玉蓁一时无言。
一整天无从宣泄的情绪累积下来,她正处于极度的低潮,坦白说,她真的没力气再戴起一板一眼的管家面具,更没力气应付这位言行令人难以预测的麻烦雇主,甚至很想,很想提醒他今天是她的休假日……
可是面对着那张心无城府的憨俊笑颜,拒绝的字眼无论如何就是出不了口。
她迟疑了一下,取下墙上挂着的围裙。反正炒个饭要不了多少时间。
「要加培根遗是火腿?」
「都可以,妳炒什么我吃什么。」
玉蓁默然点头,取出必要的食材开始切菜、热油。
她背对着他,因此看不见镜片后那双带笑的眼眸中,闪过的释然和心安。
「小蓁。」
「嗯?」除了上星期的一次奇怪例外之外,身后的少爷死都不肯改口叫她「孔小姐」,听久了,也就麻木了。
「我给妳的那支手机其实不太好用厚?我也觉得那么多按键很复杂,那个店老板跟我解释老半天我才弄懂,等一下我把说明书给妳好了。」
「我知道怎么用那支手机。」以他的迷糊程度,玉蓁忍不住要同情那位做他生意的店老板。
只是她想不通这段对话的重点在哪里。
「这样啊……」辛樵又想起什么似的接着说:「还有,虽然我跟妳说过只有我可以打给妳,可是那不表示妳不可以打给我,妳要是想打电话就尽管打,这种钱不必替我省,我有叫那个老板把家里的电话输进去,」
「我记得这里的电话号码,不过我不认为有什么必要打给--」手上的动作蓦地顿住,一个奇怪的结论像闪电般击中她。
虽然很不可思议,虽然没什么道理,但是这个领悟就是无比清晰。
她……让他担心了。
一整天不见踪影,她没告诉辛家任何人自己的去处,两支手机都在她进入安养院时就关上了,后来她一个人在外头游荡到深夜,也没想过要打个电话回辛家,自然,他也连络不上她,于是……于是只能坐在这里等到她出现。
难言的感动伴着一道无法忽视的暖流霎时窜过她的身躯,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只能赶紧低头继续烹煮的动作,然而,体内的寒意在倾刻间被驱尽,手心也渐渐热了起来。
他在替她等门。
自从爷爷生病,有多少年没人为她这么做过?
「我今天去的地方不方便用手机,所以我把它关了。」她用两人都能听见的音量低声说道。「后来忘了再开机,抱歉。」
他顿了顿,然后轻笑道:「没关系,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以后要是我再晚归,会记得先打个电话。」
他没再说话,她仍背对着他,但是她可以想象得出那张有些书呆的笑脸。
「我忽然想煮点玉米浓汤喝,你……要不要也来一碗?」她说。
这回,他明显地愣了片刻,然后直点头,也不在乎她是否看得见。
「好啊好啊,我喜欢玉米浓汤。」
大概没有什么食物是他不喜欢的,她心中好笑。
接下来是一阵长长的沈默,厨房中只剩烹调的声音,但是这份沈默并未让她感到不自在,反而觉得温馨,踏实。
也许是空气中那份安祥所致,也或许是夜晚有种令人卸下防备的魔力,堆积在心头有好一阵子的话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溜了出来。
「我有个住在安养中心的爷爷,我今天去看他了。」
她把炒好的饭放在他面前,转身替他盛了碗浓汤,然后为自己装了一小碗。
「他患了阿兹海默氏症,医生说现在已经是晚期……」她在他对面坐下,垂首轻搅了几下碗中的浓汤,神态平静。
认真取代了清俊脸上惯有的散漫,他听过这种老年痴呆症。
「他现在已经完全不认得我了,而且很少开口说话,就算说了也语无伦次,脾气还变得非常暴躁。有几次我觉得他好像把我当成敌人,会用一种怀恨的眼光瞪着我……」事实上,她今天就差点被爷爷咬了一口。
她抬了抬眼,他只是缓慢、沈静地用着食物,没有天外飞来的古怪问题,平日的散仙模样也消失无踪,但是她本能地知道他专注倾听。
要对这样的他说出自己的心情,显得好容易。
「我今天差点对他发脾气,因为我好气,我是他一手带大的,他也一向最疼我,怎么可以连我都忘了?事实上,整个情况都让人很气馁,我这么努力地替他找到更好的医疗设备,为什么他的病情还是不能好转一些?」她垂眸凝视着瓷碗,语调仍是那么平稳,但是辛樵注意到那只持着汤匙的手正微微地颤抖着。
「说来很讽刺,我以前在其他雇主家里也当过老人家的看护,把他们照顾得无微不至,妥妥贴贴:同一个时间,我自己的爷爷却一天天地衰老,而我除了按月缴钱给安养中心之外,什么也无法做……」她陷入沈默,只是垂眸安静地喝着汤。
辛樵深深地注视着对面脸色略白的纤细女子,心中原有的喜欢,此时更多了怜惜和不舍。
原来,一个人的心,真的会因另一个人而痛。
他的小蓁管家啊……看起来那么坚强,实际上又那么脆弱。
他多么希望自己能解决她的烦恼,多么希望能够遗她一个健康又慈爱的爷爷,但是他办不到,他没有那个能力。
终究,他只是个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