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奇地发现,今天楚楚并未像往常那样蒙头大睡,而是坐在床边,晃荡着两条腿,对他傻乎乎地痴笑。
“楚楚,好点儿了吗?”沈效辕关切地问。
一连问了几声,楚楚才似乎认出他来。口齿不清地说道:
“啊,舅舅,你来看我,瞧,我的病全好了。”
“哦?全好了?”沈效辕将信将疑地问,“那么,我问你,你的订婚戒指呀,又是什么幻庐呀,究竟有没有呢?”
“什么戒指,什么……。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楚楚翻着白眼,好像很用劲地搜寻记忆,终于还是摇摇头,“不知道,不记得了……”
“上次你不还哭着闹着要找回订婚戒指吗?你再想想!”沈效辕又叮她一句。
楚楚木然地摇摇头,嘻嘻一笑:
“没有没有,没有戒指,什么都没有……”
沈效辕的目光透过镜片,严厉而仔细地审视着楚楚:
“看来,经过这段时间治疗,你的病真是大有好转。”
“舅舅,我要回家。”楚楚撒娇似地扭动着肩膀说。
“回家?你回什么家?苏州乡下你父母都死了,早就没家了。上海哪儿有你的家?”沈效辕阴恻恻地反问。
楚楚心中一阵发冷发怵。她真想跳起来骂一通这个没人性的舅舅。但她克制住了自己,为了能够出去,她强迫自己用傻笑掩饰着真实的情感。
她夭真到近乎无知地摇着沈效辕的手说:
“舅舅的家,晤——,就是我的家么。我要回家。我要去上学。我要吃好吃的菜。这里的菜真难吃。”
沈效辕的眼珠狡黠地一转:“楚楚,你想出去,不是为了去找辛子安吧?”
听沈效辕提到辛子安,楚楚心潮腾涌,情难自己。她怕沈效辕从她眼睛中看出真情,忙低下头,故意咬着大舌头,含含糊糊地说:
“你说什么?我不要找人,我要出去,不找人。”
“辛子安呢?辛子安也不找吗?”
每提到一次这个名字,就像用刀捅一次她的心脏。但是楚楚咬紧牙关,仰起头,用死鱼一样无神的眼睛看着沈效辕:
“我不认识这个辛、辛子安,我不找他,我要回家吃饭,好吃的菜。什么辛子安?”
沈效辕用手扳住楚楚的头,认真地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久。
突然楚楚用肮脏手背擦一擦沈效辕的嘴,嘻笑着说:
“舅舅,你的气喷在我脸上,真臭!嘻嘻。”
沈效辕松了手,站起身,一言不发走出门去。
门重又锁上了。沈效辕在门外招呼一声司机老赵,两人的脚步声远去,渐渐听不到了。
楚楚从床上跳下来,抱起小古怪,轻柔地抚摸着它颈项里挂着的那颗钮扣,闭上眼默默地说:
“子安,我每时每刻都实实在在地能感受到你。你就活在我的血管里,我的生命中,你绝不是个梦中的幻影。”
一颗眼泪慢慢地渗出来,就要流下眼角。她缓缓地睁开眼,正好瞥见哑婆斜瞄着她。
楚楚一惊,不觉一把捏住那颗扣子。多少次她想把这颗扣子解下来放在自己身边,但她怕这样做会被哑婆搜走。哑婆搜走了她的一切,连小小的发夹也不许她留下,不知是怕她自杀,还是仅仅因为沈效辕的指令。她只好让这颗扣子仍留在小古怪的颈上,但又无时不担心着别人会因为发现这颗钮扣对她的意义,而强行夺去。
现在这颗扣子成了她最珍贵的东西,是她确实拥有过子安的唯一证据。尽管她现在只有靠一丝一缕的回忆在编织虚无飘渺的眷恋的情网,但辛子安永远是她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真实的男人。
天求又接到三楼召见他的通知。
毫不夸张地说,他觉得这次召见有点儿像赴刑场。上楼时,他双腿直打颤,简直觉得世界末日将要来临。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总会到的,所以早已不止一次想过,如果因为没能说服辛子安而被西村辞退的话,他该如何重新开始自己的事业。但当真的站在西村办公室门口时,他却实在没有勇气推门进去面对这个日本人。
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茶房提着空托盘走出来。一见沈天求在门外,忙恭敬而讨好地说:
“沈先生,社长先生正等您入内,快请进。”
不能再延宕了。沈天求硬硬头皮走进房里。
西村今天没有坐在他那张大写字桌后面,而是在宽敞的办公室中央另设了一个小圆桌,上面放着擦得拥亮的咖啡壶和好几碟子小吃、点心。西村和市川坐在小圆桌后的椅子上,另有一张空椅子,看来是请天求坐的。
果然;天求一进门,西村就招呼他坐到桌边来。而市川也一反常态,客气地给他面前的空杯子里斟上了咖啡。
“沈先生,上次请你为我们说服辛子安同本社全权代表交个朋友时,我就发现,你是个爽快人,和我们真心合作,”西村的开场白把天求说得有点莫名其妙,但他马上话锋一转,“这次事情很急,所以我今天也就来个开门见山吧。”
一定是三木弘马上就要到上海了。很可能今天西村就要定下让辛子安会见三木弘的日期,这该如何是好!
自从西村对他布置任务以来,他的顶头上司市川部主任有两次问起他,说服工作做得如何,他都以正在进行中搪塞过去。今天西村亲自把他叫来,看来只好如实禀告了。
他刚想伸手去端咖啡杯,听了西村的话,手竞不听话地抖个不停,只好快快地缩回来。
“请,喝咖啡,热的。”市川伸手做出敦请的架势。
天求极力控制住自己发抖的手,端起杯子,小口喝了一点。说实在的,这咖啡究竟是苦是甜,他都感觉不出来。
西村不紧不慢地开口了:“三木弘君因有签事,决定从满洲直接回国,上海之行取消了。所以,与辛子安的会面,也就不可能了。沈先生可不必再为此事操心。”
就像是被判死刑的囚犯忽然听到大赦令,天求一下子轻松了。虽然细一捉摸,西村最后那句“可不必再为此事操心”表明他其实很清楚,沈天求并未能说动辛子安,因而一直在为此事操着心呢。
“不过,沈先生,这一下我们的任务更艰难了。”西村说着拍拍天求的肩膀。
我们?是指我沈天求和您西村社长吗?我们可以就这么平起乎坐吗?天求不免有点受宠若惊,顿时头脑一热,连人都有点飘飘然起来。
但他马上冷静下来,任务更艰难了,这又是指的什么?
“社长先生,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只要沈某能尽微薄之力。”管他呢,先表个态再说,且听他的下文吧。
“好,沈君大大的够朋友!”市川翘起拇指,又忙招呼天求吃点心。
西村这才向天求挑明,原来三木会社在日本经营着很大的建筑业,三木董事长从各种报道中注意到了辛子安,认为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很想把他弄到日本。然而,对辛子安又不能来硬的,因为到了日本后,还要他心甘情愿为三木效力。偏偏董事长又要求这件事尽快办成。
“本来,这对辛子安是件大好事,日本样样都比中国强得多。但是,辛子安以前没有和我们三木会社打过交道,谈不上什么交情。而且,据说他颇有点倔脾气。我担心他未必能理解董事长的一番好意。”西村缓缓地说,一面留心观察沈天求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