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那一刻,甚至在多年之后,每一次回想起来都仍然让无恙忍不住战栗。
远处屋脊上影影绰绰一个鲜红人影,既非朱红亦非猩红,既是死沉又隐约流动暗含杀机,非要形容便是红如凝结的鲜血。远得模糊成一团,却连那人、或者那东西衣角的掀动都看得清楚,面目无从捉摸,只是那张脸上奇妙妖异的笑意,仿佛烧进了眼,至死都决无法忘记。
发现的时候,自己的手脚都已经变得冰凉,一时间,额头灼烧似的痛。
后来当他问起那个奇异的夜晚、那个奇异的小镇,母亲说那个镇子是染了瘟疫,解释着:“瘟疫,是这个世上最最可怕的东西。”
无恙回答母亲说:“世上最可怕的不是瘟疫。”
母亲愣了一下,笑着推他:“你这个孩子!那你说,什么才最可怕?”
眼前刹那间就掠过那个红色的影子,他低着头,没有回答。等到入了夜,独自睡在床上,他才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红衣!”
世界上最可怕的是“红衣”。
因为“红衣”就是死,就是不祥。
从那一天开始,无恙把“它”叫做红衣。
无恙再一次看见“它”,是两年后的那个傍晚。鲜红的影子依然远远的,高高的,站在山庄形状优美、翘起的、雕着花的屋脊上,衣角在风里不停翻动像极鲜血汩汩流动。无恙的身体顿时僵直了,他一动也不能动,无边无际的恐惧从四面八方呼啸而至,冷笑着捆绑住他的手脚。冷汗涔涔地滚落下来——
红衣!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从恐惧中清醒过来的无恙发了疯似的冲向红衣所站的方向。但还是晚了,一进家门,下人、护卫、婢女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触目所见是满地的血,满眼的血红。
无恙瞪大了眼睛。
他慢慢蹲下身,摸了摸最近的一具尸体,仓促间不知所措的表情混合了死亡瞬间的绝望和痛苦,永远地凝结在那人脸上。红衣在屋脊上森冷微笑。有种本能催促着他夺门而逃,但难以置信和对自己所面对的事实的恐惧又使得无恙颤抖着站起来,茫然地移动双腿绕过一具具的尸首,走进内院。
就和他八岁那年见过的小镇一样。到处都是一片死寂。
母亲抱着妹妹倒在门口,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鬟被扯得散乱的浸在血里。父亲似乎受了伤,勉强靠在柱子上。那个男人就站在旁边。提着刀,刀上是血,身上也都是血,连眼睛都是红的,男人脸上的神色冷静却又狂乱,全身上下都散发着肃杀之气,直如修罗。
他忍住想要放声尖叫的冲动,跌跌撞撞的扑过去。
刀还是落下去了……
父亲抓住男人的手,轻声叫了一句:“吴钩……”
——
吴钩……
无恙悚然惊醒。
父亲临死的那一声低唤仿佛还在耳边回荡。
日光有点刺眼,无恙伸手遮在额上,眼睛眨了几次,眼前的景象这才慢慢地清晰起来。感觉到背上的冷汗浸透了衣服,他翻身站起来,找出别的衣服开始替换。
屋子里的空气从角落里开始骚乱,然后蔓延。有种东西在蠢蠢欲动。
“饿了吗?”
无恙手上动作略微一顿,转向角落。
那里传来细细的呜咽般的短促声音。
他微笑了一下,又轻柔地开口:“知道了。”
他迅速系好衣扣,快步走回床头。掀开被褥,床板下露出一个暗格。无恙打开暗格,小心翼翼地把里面的东西捧出来放在桌上——赫然就是那天换回了韦长歌一只右手的陈旧木箱。可以感觉到房间里的气息越发暴躁,无恙又微微笑开了。
他打开木箱。
箱子里只有一根细细的竹管,寸许长,如幼儿的手指粗细,作得非常粗陋,但表面上却幽幽地泛着青光。
无恙从怀里掏出匕首,极快地划过左手食指。匕首锋利异常,手指上一开始甚至看不见伤口,但,渐渐的,就有血丝渗出来,凝成豆大的血珠,接着,血开始涌出伤口。无恙把竹管的口接在食指边上,血就像有灵性一样流进了竹管,或者说,是被吸进了竹管。
空气又无声无息地平静下来。
屋子里响起一阵呢喃般的舔舐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愉悦地叹息。一个少年在逆光中逐渐成型,蜷缩着趴伏在无恙大腿上,如饥似渴地吮吸着流血的手指,细长微挑的眼睛带着笑向上看着无恙。
无恙微笑地回视少年,突然,他闷哼一声,用力推开少年。少年叫了一声,再次狰狞地扑上来,抓住他的左手狠狠地咬下,森森的犬牙深深陷进肉里,无恙脸色一白,右手在少年头顶一拍,口中念念有词,少年发出婴儿般的小小悲鸣放开他的手,缩起身体,颤抖着匍匐在地上。
左手的伤口血肉模糊。
无恙只看了一眼,便蹲下身体,抱住不断发抖的少年。
“很痛吗?”
少年脸上残存着痛苦的表情,恨恨地盯着无恙。
无恙愣了一下,将他抱得更紧:“对不起。”他伸手搂住少年的背部,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并在少年耳边不断地轻声安慰:“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少年终于不再颤抖,慢慢放松了身体靠在无恙怀里。
察觉到这一变化的无恙不自觉的,绽放了空山新雨似的笑容。
少年瞬间露出怨毒神色。
既而,抬起头,冲无恙无比甜蜜地笑了。
“你做噩梦了吗?”
“恩。”
“我好饿,你一直不醒……”少年埋怨似的吊着眼。
“对不起。”
“你做了什么梦?”
无恙若有所思的放开少年,玩味地看着他。
少年笑得更加灿烂。
无恙淡淡道:“我不能说。”一顿,又道:“云中,你在打什么主意?”
少年不说话,狡猾地眯起眼睛。
两人各怀鬼胎,相视大笑。
无恙侧着头看他,有些遗憾地开口:“云中,什么时候你才能前事尽忘?”
云中依然格格笑着,好半天反问道:“你难道能尽忘前事?”
无恙一愣,伸手摸摸云中的头发,暧昧地沉默着。
很多人都说韦长歌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最英俊,就连向来不肯轻易称赞人的苏妄言有一次喝醉了之后也是这么说的。
韦长歌至今还记得那天苏妄言的样子——微醉的苏家大公子,面上带点薄红,一手支颐。斜斜地一抬眼,那七分酒意就变了十分艳色,然后脱口说出句:“你笑的时候,眼睛真亮。”
——“你笑的时候,眼睛真亮。”
——韦长歌一直牢牢地记着这句话。于是他总是尽量保持笑容,尽量用不同的笑容来表现不同的意思。
无恙打开门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韦长歌的微笑。
“早。”
无恙看了他一会,开口道:“你找到他了?”
韦长歌摇摇头:“没有。”
“那为什么不先砍掉右手再来?”
“还有一个月才到三月之期,无恙兄你又何必着急?”
答话的,是站在韦长歌身后的男子。
无恙看了看那人,淡淡问道:“这位是?”
那人微微一笑:“在下苏妄言,来帮韦长歌要回他的右手——你不请我们进去坐坐么?”
无恙略踟躇了一下,让开了。
“你们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苏妄言坐到韦长歌身旁,笑着道:“仗义每在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你忘了你有个叫王飞的朋友了?”
无恙摇了摇头,笑道:“我信得过他。不过……王飞是个老实人,不像二位是水晶心肝似的人物,说到城府心计,又怎么是韦堡主和苏公子的对手?”他把茶稳稳斟进桌上的杯子里,再推到两人面前:“我这里偏僻,没什么好茶待客,两位不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