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运起真气,连说三遍,那声音怕是连别院最深处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了。然而,好一会都没人开门。无恙便沉不住气,一个箭步冲到门前,正要拍门,那朱红大门竟缓缓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明艳动人的淡妆女子。
无恙一愣,低声唤道:“明月姊姊……”
韦长歌和苏妄言也都一惊,换了个眼色,都在猜测这叫明月的女子会不会就是岳州巧云阁的明月。
那明月看见无恙却不吃惊,向他笑笑,眼神一一掠过诸人,道:“哟,云中也回来了。”她声音甜美,听在耳里格外受用,但不知怎的,云中却像是有些畏惧似的,微微向后退了半步,勉强一笑,也不作答。韦苏二人看在眼里,均觉得有些古怪。
明月却不在意,一面笑,一面盈盈一福,口中道:“夫人请无恙少爷和韦爷、苏爷一起进去。”
韦长歌和苏妄言相视一笑,抬脚便进了门。
无恙却有些恍惚,像是全然不明所以,呆呆地站了好一会,才和云中一起进来了。明月笑语晏晏地在前面领路,时时指点着路旁的假山花圃,韦长歌随声附和,倒也言谈甚欢,而其余几人则都是一路默然无语。管云中看来极忌惮明月,一直靠墙走在最末。无恙便紧紧地牵着云中的手,有意无意地将他挡在身后。苏妄言冷眼看去,不觉暗自吃惊。
明月将几人领到一间房间前,道:“夫人在里面等着,几位请进吧。”
说着便轻轻推开门。
房间里光线有些暗,淡淡的传来几缕檀香,四周垂了几幅大红色的幔帐,将屋里的一切罩在隐约的红影中。无恙一进房间,竟是微微有些呼吸不稳。云中咦了一声,低声惊问:“怎么了?无恙,你的手怎么这么凉?”韦苏二人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无恙站在暗处,看不清脸上神色,只听见他低低地向云中道:“我没事。”
正说话间,便听一个女声轻柔地道:“韦堡主,苏公子,两位远道而来,辛苦了。”
那声音直如珠落玉盘,煞是好听。随着话声,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慢慢从幔帐后转出来。一时间,韦苏二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
那女子看来不过三十出头,艳丽非常,屋中光线本暗,但她这么一站,却像是整间屋子都陡然亮了起来。
无恙上前两步,唤道:“姑姑。”
韦长歌二人知道这女子便是梅影,拱手为礼,道:“金夫人客气了。”
那女子粲然一笑,看得几人呼吸都是一窒。
她转向无恙道:“无恙,你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吧?”
无恙点了点头,好半天,道:“我很好。姑姑呢,您近日身体可好?”
梅影轻叹道:“我也很好,只是总时常记挂着你……”
无恙胸口一热,喉头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来。他自小由梅影养大,情同母子,十分亲密。这次回家久别重逢,原应有许多别后情景要倾诉的,但听了韦长歌那一番话,他已知道其中必有蹊跷。心中既有隔阂,一时只觉得这住惯了的院子分外陌生,连梅影的脸也不能分明了。
梅影凝眸看着他,亦是一脸怃然,许久,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道:“云中,你可有好好听你主人的话?这些日子,没有惹祸吧?”
管云中悄悄往后一退,站在无恙身后,露出半边身子,恭恭谨谨地道:“云中不敢。”
梅影看他一眼,,举步走到主位坐下:“我已命人备好了茶水小点,几位请坐下说话。”众人依言各自落座。梅影这才含笑向韦苏二人道:“两位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韦长歌一笑,道:“夫人难道不知道?”
梅影神色自若,道:“也好,从你去过翠袖坊那天,我就知道你终有一天是会找上门来的。”
韦长歌道:“夫人这么说,就是认了?”
梅影微微一笑。
无恙艰难地道:“姑姑,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梅影看他许久,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帮他整了整衣领,轻声道:“好孩子,是姑姑对不住你……”
无恙一怔。
韦长歌已接道:“一切前因后果,还请夫人指教——”
梅影默然半天,终于悠悠开口,却是问了一句:“韦堡主、苏公子,你们觉得,我长得如何?”
韦长歌一愣,道:“人间绝色。”
他当日初见管云中,曾惊为天人,但如今见到梅影却又是别一番韵味,似乎还胜管云中几分。因此这句“人间绝色”说得十分恳切。
苏妄言这次竟不生气,也琅琅道:“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梅影微微颔首,低声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嗯,这说的是卫庄公夫人庄姜了……”她抬起头,又问:“二位都是世家子弟、一代翘楚,想来也见过不少的美人吧?不知在你们生平所见的美人中,梅影能排第几?”
韦长歌道:“既然是绝色,便不做第二人想。”
梅影摇了摇头,痴痴叹道:“原来你也不明白…………”
她顿了顿,视线落在一旁的幔帐上,轻轻地道:“我不是汉人。”
韦长歌几人都没想到她开口说出来的会是这么一句话,一时便都不知如何接下去。
半晌,无恙低声道:“姑姑……我……我怎的从没听你说过……”
梅影眼望着一旁的幔帐,出了一会儿神,淡淡道:“你不知道的事还多得很,你别急,我这就都说给你听了吧。”
“我原本是云贵边境的一个苗女,我的名字原也不叫梅影。你问我我以前叫什么?那却是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我还记得,刚来到中原的那天晚上,歇在一座破庙里,睡不着,到半夜的时候,就闻见透窗的梅花香气……他站在门外动也不动地看着那株梅花。他说:‘妹子,你闻这梅花可香么?’我立刻回答:‘香。’他说:‘汉人最喜欢梅花,说它傲气,我们不是中原人,便只知道它好闻,傲气什么的,又哪看得出来?’我存心要讨他欢喜,便说:‘是啊,这梅花虽香,我们南边儿的茶花却好看得多呢!’他一下子笑了出来。他一笑,我心里也是说不出的高兴,但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说的不错,我们始终不是中原人,又哪能明白他们的心思……十年、二十年,我只盼有一天能明白,但终归还是不成啊……’就只听见他在外面反反复复地念着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说:‘妹子,我也不瞒你。茶花虽好,我心里却是从很久以前就只有这梅花的了。’ 我听他这么一说,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我问他:‘你究竟是为什么?’他默然许久,最后说:‘既然喜欢了,又哪还有心思去想为什么,一定要问,你就当只是为了那截儿香气吧。’我看见他转身要走,却鼓不起勇气冲过去拉住他,看着他在雪地越走越远了……后来别人问我叫什么名字,我想起他临走说的那些话,就回答‘梅影。’”
她说到这里,面上痴迷,眼中已有泪光,像是又回到了那个刻骨铭心的夜晚。
韦长歌轻咳了一声。
梅影微微一震,干涩地笑了笑:“说远了。韦公子,想必你也猜到了,我做了这么多事,为的只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