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一抽换小袋,冷冷瞄了两眼。
「nitroglycerin,可以用做心肌梗塞病患性交前事先服用的锭剂,以防性交时心绞痛发作。妳有心肌梗塞的问题吗?」
「没有……」她被他的解说糗成小红人,努力不去注意周遭拉长的耳朵。
「acetaminophen止痛剂。hydrocodone bitartrate类的止咳药,pentobarbital,开给病人的睡前安眠药。」综合以上三点,导出结论。「妳罹患急性咽炎了?」
「没有。」他那口气,好像她死了也没关系……「你最近有没有去看电影啊?」
「上次看电影是十年前的事。」
「喔。」沉默了好一阵子,她才找到下一句,「那是什么片啊?」
「尤里西斯生命之旅,西奥安哲罗普洛斯所导,以导演的视角记录巴尔干半岛的分裂现状及对自我生命的省思,终而在战火摧残殆尽的塞拉耶弗找到了答案。」
「喔。夜景好漂亮喔。」
没人鸟她。
「你有买乐透彩吗?今天开奖。」
「没有,我习惯对统一发票。」
夜深了。病人们行尸走肉般地颓然回到各自的病床,忧愁的家属仍在埋首,逛肾院的闲人仍瘫在沙发看高悬的电视。熠熠喧哗的窗外灯海,依旧奢华卖弄,车阵如龙。
两个人,并肩而坐。
如果,她稍微把头左倾一点点,就会靠到他壮硕右臂上种过牛痘的记号……她不敢,因为她承受不起可能随之而来的厌烦或闪躲。
他不懂她到底想说什么。如果不说,为何不给他一点暗示性的动作?她难道还是觉得他这个男人不可靠?
如果,他再给她一个像以往那样憨厚却迷人的笑容,她就不回去了。
如果,她稍微像以往那样泼辣骄蛮,他就可以顺势拥上去,不放她走。
如果他仍然像以往那样喜欢她。
如果她肯再接纳他一次。
如果……
「我以前养过一只狗,杂种的杜宾狗,叫莱西。」
蓦然,她恍惚呢喃,和他一同望着黑夜中的灿烂彼岸。
「我家的人都不喜欢牠,觉得牠血统不纯,不漂亮,而且小时候的我很怕狗,所以他们就把牠丢掉。我过一阵子就忘记牠了,可是有一天放学,我被一只很凶的大狗吓到,牠要咬我,我又不敢跑,就僵在那里。突然,冲出一只短腿狗拚命朝牠吠,直到把牠吠走。我那个时候才想起来,牠是莱西。我们都丢掉牠一年多了,牠居然还记得我。」
短短的小尾巴,摇得好兴奋,好快乐,依旧视抛弃牠的小女孩是牠可爱的主人。
「我就带牠回家,不顾家人的反对,一直养到牠死。大家都以为我这么爱牠,牠死了,我一定会很难过,可是我却一滴泪也没流,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觉得好奇怪,我怎么这么狼心狗肺,然后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眼前的夜景迷迷蒙蒙,沉入海中。灯影荡漾,流离如梦。
「后来才发现,我没有办法再养狗。我家人带我找过好多店,看过不下上百只的杜宾狗,可是都没有找到我要的。不管我再怎么努力找,都找不到莱西。」
奇怪,牠跑到哪里去了?
「我从来都没说过我喜欢牠,也不觉得我有喜欢牠,因为牠是我第一只养的狗,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喜欢牠,但是,我却决定了,我再也不要喜欢任何狗。」
再也不要每天起床时四下张望,莱西到哪里去了。再也小要莫名其妙端着一盘狗食,却不知道她到底打算拿给谁吃。再也不要在街上行走的时候突然变成呆瓜,傻傻搜寻不存在的影子。
她可是从来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莱西。
「别的女生心地都好善良,好温柔,在路上看到狗都会摸一摸,跟牠玩,我却不会。我总是板着一张『你离我远一点』的晚娘脸,再友善的狗我也不屑摸,再可爱的狗我也不屑逗。大家就说,原来我是喜欢猫的那种人。」
才怪,她对猫那种动物,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再也不要养狗了。」
她淡淡的,好像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说了。
他没有转望她,一径凝视眼前夜景玻璃上倒映的两人。精细打理的妆容糊了,泪迹斑斑,最爱面子的人,漂亮的面子没了。
沉默,有着千言万语的沉默。
周遭的人都走了,回到各自的人生轨道上。电视也随着深夜,幽幽歇息。清洁的欧巴桑静静打理,像无声电影。夜中灯海,其中吊就人去楼空,闪耀的是虚无的辉煌,宛如仍有人在其内办公,假装沉寂的城市仍在热闹烘烘。
「房东小姐说,她要把房子卖了。」
「嗯。」
「她担心我,问我有没有地方住。」
他等候许久,却等不到她接下来的要求。
她等候许久,却等不到他伸出来的援手。
等候,各自拥着心灰意冷的等侯。
「你吃过饭了吗?」
「嗯。」
「现在饿不饿?」
「不。」
他饥渴等待的,是别的。
「那我走了,拜拜。」
像一部萧条的片子,剧中人的表情都淡淡的,话都慢慢的,气氛冷冷的,声量小小的。很静,静中有着极细极微的动静,一切都慢动作放映。
他一个人孤坐冰凉的阳光室,不明白。
她已经委屈至极地努力和他聊天,为什么他却还以这种表现?在心爱的人面前应当是拚命表现好的一面,为什么他摆出的却是恶劣?
不明白,他对她是满心的喜爱,付出的却是伤害。
执勤的手机声低鸣,病房有紧急状况。
「厚,这么浪费!」打扫欧巴桑对着廊边大垃圾袋抱怨。「这些都还温温的,吃都没吃就给它统统丢掉。」
反正食物袋口绑得死紧,不会脏到哪去,干脆用来当消夜。哈,赚到!
他在电梯口猛然折回,大步冲向欧巴桑,抓过她手上沉重的战利品,吓得人家花容失色。
没错,这是刚才傅玉手上提的东西。
打开一看,装满了五花八门的各式卤味,而且是温的。
「妳从哪里拿的?」
「这里这里!我看它没做好垃圾分类,就给它捡起来!」快快表现尽忠职守。
最上面的一层垃圾杂物,有她刚才询问他的一袋袋药品、有卤味、有报纸的电影版、有乐透彩券……
丰富预备的各种可能性,全面摃龟,与其它毫无价值的废弃物,一同沦为垃圾。
包括她的心。
病房状况危急。
我再也不要喜欢任何狗了。
第十章
傅玉回家去了。
她像是从那一夜开始,平空消失。不再去上班,也不再去教会。手机停用,租屋处一堆她个人乱七八糟的家当,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也没有消息。
要不是教会行政人员循着数据打电话到她家,确定她是回老家去了,否则大家真会赶紧报警,急寻失踪少女。
小乐团没有她在,照旧练习。教会里多的是学过钢琴的人,随便一找,就有帮手递补,而且各个功力不比傅玉差。
不过,声音怪怪的。
崔爷爷逝世十周年感恩纪念会前一周,崔妈妈亲自参与小乐团的总彩排。司真只淡淡交代:一切照傅玉原本的要求演奏,没人(胆敢)反对。
结果,大会堂内闲闻跑来观看彩排的人,为他们的演奏爆出热烈的回响,掌声如雷。
发生什么事了?
这份疑惑,一直延续到他们这几只不莱梅鸡狗牛羊成员的晚餐时分,围在肯德基店内切切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