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铃的十个水饺也全下肚了,觉得还能再叫十个,打破自己的纪录。但她是护士,知道是兴奋心理影响了生理,若真的再吃,保证回家肚子痛。
「我请客!」看雨洋掏裤袋准备拿钱,她连忙翻皮包说。
「帐我来付。」他语气坚持。
他也爱面子喔?还以为他不拘小节哩!晴铃原想他一个小小司机,要照顾堂哥,又要接济赵家母女,手头一定很紧,自然不要他破费。
不过,看他在老板那儿递钱找零,心头又窃喜,好象她是他带出来的女伴,有一种约会的错觉,呵!
半弦的月已高挂天空,几颗星子凝睇。在回家的路上,几段偏径没有灯,漆黑中只见两道车光流转,他在前,她在后,轮胎轧轧伴着蛙鸣和狗吠。
「哪一天你也来弄个蕃薯汤圆和抽丝粉请我吃吧!」她说。
「我从来没做过。」他说。
「喔!」还绘形绘味地讲得人口水直流,天才!
到了塯公圳桥头,他要往左送云朋回育幼院,她需往右赴邱家宴会的尾声。
分手才不到几步,她又想讨个「便宜」,朝他背影大叫:
「喂,小范先生,别忘了你答应给弘睿和旭萱的风筝哦!」
他没有响应,消失在浓浓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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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中秋了,月缺一小块圆着,依然清辉不减照得四处如洒上一层银粉。
晴铃没开灯像贼一样在屋里走动--自己的屋里,如此她可以由窗帘的缝隙欣赏后院的夜色--哎哟,痛!踩到她没收好的高跟鞋了。
好啦!不必跟自己撒谎,是看范雨洋啦!自从知道他住鬼屋起,她就「迷」上后窗,忍不住一日接一日地玩偷窥的游戏,差不多摸清他每天的行程了。
但也仅止于此,属于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小秘密和乐趣。
然后,好不容易雨洋答应两个孩子今晚教做风筝,也好不容易说服两个孩子保守秘密让她也去男生榕树区。虽然心里想的那间屋子只在她窗外的几步之遥,但置于现实中,却是一条迂回复杂、拉直可成千里的路。
「为什么妳也要去?」弘睿用怀疑眼光瞪着晴铃。
「这还要问吗?」她早备好答案。「我住那么近,也想弄清楚有没有鬼呀!」
后来她以买一套《诸葛四郎》漫画送他成交;旭萱呢,很乖没有吵要东西,因为她还不懂男女之防,不知道阿姨是不该随便到「女宾止步」的小范叔叔房间。
的确是违反淑女规矩,但雨洋实在太难接近了。
虽然吃过一次水饺,但从此再无进展。他们相遇的机率极小,她可没有太多理由晚上往范老师家跑,夜里也只能看着他点亮的灯如在峡谷另一边的山头。
她很想再和他乡聊聊,听类似蕃薯汤圆和抽丝粉的奇异故事,走入他才能引出的那种迷离世界,回味再回味也不会腻的……
哦,他的灯亮了,是时间了!
再一次确定锁好门,拉开后窗帘布,趴在窗台等待。
灌木丛后面影影绰绰的,旭萱的小圆脸出现在月光下。
晴铃早换上轻便的衬衫长裤,很快打开事先松动的窗框,先侧坐,再双脚移出,滑落时感觉腿背的擦痛。非常小心不出一点声音,但当看到弘睿身后还有一个高大的人影时,她倒抽一口气,心脏差点停掉。
是范雨洋!
天呀,不是说好和孩子会合,再一起去敲他的门吗?计画怎么改变了?
她一辈子没有这么尴尬过!最拙丑的姿势、最狼狈的状况、最暧昧的心态,全被他撞见,她恨不得有个地缝可钻,太丢脸了!
「表姊说要来,她怕我们被鬼抓去,要保护我们。」弘睿开口。
好个弘睿!平常真没有白疼他,以后要多少漫画一定买!晴铃镇静地说:
「听说这儿闹鬼,他们偏偏要晚上来,我怕萱萱作恶梦,所以……」
月光移到雨洋脸上,原本深刻的五官更如雕凿,而他的眼睛里竟有……笑意?
这……应该是夜色漾出的错觉吧?
「我一直在猜那屋里住的是谁。」他指指晴铃跳出的窗户。
「那是女生宿舍区,我刚好在这一间,已经住两年多了。」她特别解释。
因此,从头到尾只有她,雨洋还以为那扇窗后住着什么特务人员正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奇怪地,真相大白后他并不烦厌,反而觉得有趣。
她总有某种魔力,他不会主动靠近,但她要飞奔过来,他也不反对;因为那与日俱增的虚无感和饥饿感,有时还真需要她甜美的笑脸和温暖的气质,才稍稍减轻。
他不再说话,领他们到那间传闻吊死过日本人的鬼屋。
旭萱躲在晴铃背后,弘睿则瞪大眼张望,身体紧捱着雨洋。
这房间的格局大小和晴铃的差不多,一半榻榻米,睡觉时纸门可以拉上;另一半放小桌椅子。只不过晴铃拥有雅致的被褥家具,墙上挂着画,各处琳琅满目放着小盒饰品丝巾花朵衣裳镜子,香气暗浮,标准的小姐闺房。
雨洋呢,简直是家徒四壁的伧陋。斑驳无饰的墙和粗糙的桌椅不说,连棉被蚊帐都灰灰的,没几样可入目的东西,加上尘霉久积的气味,怎能不住得郁闷呢?
「小范叔叔,你有看过那个……鬼吗?」弘睿问。
「根本没有鬼,我什么都没看到。」雨洋说。
「可是明明有呀!」弘睿不接受这种回答。「我们家洗衣服的阿桑说,日本时代有个日本人在这里吊死。她那时候还是小孩子,人挤一堆,她只能蹲下来看,看到两只脚和长长的舌头,好可怕呀!从此以后,三更半夜就常常有木屐走来走去的声音,叩、叩、叩、叩……」
「弘睿,别吓到萱萱了!」晴铃喝声阻止。
「世界上没有鬼的。」雨洋说:「若有的话,我活到现在,睡过坟墓地,也和死人躺在一起过,再可怕的地方都去过了,怎么没见到半个呢?」
弘睿嘴也张大了,重新以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雨洋说:
「你真的睡过……坟墓,和……死人躺在一起?」
「我当过小兵--战争,你懂吗?炮弹齐飞、漫天烽火下,常常连死人活人都分不清楚。我当时也只有你这个年纪吧,个头更小,不同的是,你玩假枪假剑,我玩真刀真枪……」雨洋觉得自己谈太多了,小孩未必懂,便回到主题:「总之,人死了就没有了,不会变成鬼,也没有鬼。」
嘿!这么恐怖刺激的东西两三下就消失,也太没趣了!弘睿不死心又说:
「可是我相信有鬼呀,中元节不是有鬼门关开吗?晚上还有飘来飘去的黑影子,会吸人血的、会抓走小孩的、会七孔流血的……有一次萱萱还被鬼压住,去看收惊婆……对不对,萱萱?」
旭萱点点头,不敢出声。
晴铃看弘睿愈扯愈离谱,想打断这个话题时,雨洋扬起嘴角,以像是笑的无畏神情说:「好吧!下次你们如果看到『鬼』不要害怕,叫它们统统来找我就是了,我还真想见它们呢!」
这样的似笑非笑,改变他脸上冷峻的线条,多了一份人性,没料到他对孩子如此有耐心,防人心重的云朋不也很喜欢他吗?
更奇妙地,当他拍胸担保要鬼都去找他时,原本阴森森的屋子一下暖和起来,墙梁窗木不再魅诡地令人背脊发凉,灯泡放足光芒,照映出的只有年湮代远的老旧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