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柏以前常常去询问,十几年来也只收过两封由故乡河北汾阳来的信。
第一封是妻女写来的,彼此晓得对方还活着,咸柏情绪起伏太大,结果胃疾住院开刀;第二封是父母去世的恶耗,满纸血泪斑斑,咸柏向西北方跪拜恸哭三天三夜,没多久即感染肺病。
雨洋不知是否要庆幸自己的无牵无挂,虽然那是另一种虚无的痛苦。
他不会去中华路打探的。一方面仍有人监视,一方面谣传大陆有闹得极凶的文化大革命,此时若有家书也多半不是好消息,不得也罢。
有时想想,人生活到这种地步也真没意思!
而咸柏又够荒谬,重病缠身了还要担心陈小姐。雨洋无法解释为何会一时兴起去「逗」她,也许是因为她的长篇大论吧;日本电影事件是应该忍耐的,可偏偏又控制不住情绪。
无论如何,这一切不具任何意义,对他而言,什么陈小姐李小姐林小姐,都和木头没有两样,无心无感,过眼即忘。
过眼即忘……那剩一道黑金镶边的夕阳下,骑车而来的不正是晴铃和云朋吗?
他本来想避到防空洞后面,但才说当她是木头,人躲木头又太可笑了!
他相信晴铃还在气头上不会搭理,便姿势不换,捻熄手中的烟,等他们过去。
没想到晴铃在电影院一个多小时,任凭银幕上摩斯拉和大恐龙如何惊天动地、震海凌空撕杀,她有大半心思想着雨洋的反日论。
她自己是战后出生的孩子,偶尔也听长辈提及殖民时代屈居次等人和战争困苦的日子。基本而言,她家一直都留有日本的影响,比如祖母仍喊大家日本小名,祖父仍固定看一些日文书籍和杂志,父亲以流利日语和东京五金界做生意等等。
这并不表示他们不爱台湾,那些都只是来自他们前半生或大半生的生活方式,要改变如全身换血般困难,凡事以居家习惯为主,无关于政治意识。
又比如,电影是一种艺术,艺术是人类的共同感情,应该没有国界才对……但以雨洋的环境和遭遇,他的怒气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胡思乱想一通,等见到雨洋独自一人坐在荒凉的防空洞上,什么论都丢到九霄云外,气也全消了,立刻笑脸盈盈向他疾驰而去。
云朋小孩更忘性,仍在电影的兴奋中,先大叫:「小范叔叔!」
雨洋直觉地由防空洞跳下来,人站得挺挺的。他从没有想到,一个带笑的女孩和一个开心的孩子朝他奔来,是多么美好的景象和感觉。连那蓝和白都不再刺目,在这颜色惨淡的夏末黄昏,如最初最纯的鲜嫩,掩去一切丑陋和沮丧。
「你在等我们吗?」晴铃煞住车,两颊晕红笑涡隐隐。
当然不是!
「你在等着送云朋回明心,对不对?」她又说。
嗯,自动帮他找了一个理由,省得解释。
「但是呀,我答应云朋去吃水饺,你也一起去吧?」她说。
结果是个圈他的套子--后座的云朋露出一张哀求的小脸,今天电影的事已经让他失望,那就吃饺子吧!
他点点头,架直丢在田埂的脚踏车,尾随他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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饺子店开在附近军眷村的外围,低矮的屋子搭出宽长的布棚,钉几张桌椅就摆成了。店面虽然简陋,但主厨的山东大叔手艺好、用料足,人又热情,生意相当不错。
「我算算看。」晴铃自作主张说:「云朋说能吃十五个,我最多十个,小范先生是男人至少二十五个,少了再叫,先五十个水饺,然后一碗大酸辣汤。」
她点好餐后,跑去打公共电话,今晚邱家又有小宴。
「喂,惜梅姨吗?我不回去吃晚饭了,因为要带云朋吃水饺。」晴铃说。
「吃完就快点回来,妳不在,启棠会很失望,也很无聊。」惜梅在那头说。
「才不会呢,在他眼里,那些长辈可比我有趣多了!」她笑着回。
等晴铃回到布棚下的小桌,发现热腾腾的水饺只有三十五个,差太多了吧?
「我不是很喜欢饺子。」雨洋简单说。
「怎么会呢?北方人不是都爱吃面食吗?」她说。
「每个人口味不同。」他说。
「是没错,口味一旦固定就很难改变了。」晴铃帮云朋调好酱油、大蒜、香油的沾料,为不冷场又说:「像我爱吃米饭,一点猪油酱油拌着就津津有味。我祖父是一天没有饭都不行,一大清早就要整碗干饭下肚才能做事情。我记得范老师最爱的是烙大饼,面团比盘子还大,洒一堆葱花,煎烤得外酥内香;我惜梅姨还学做过几次,很好吃,但天天吃就不行了,南方人嘛!」
雨洋在晕黄的灯泡下专心吃饺子,再加汤,身体暖热。
「喂!你是不是也最喜欢烙大饼呀?」她吞了第二个水饺,停下筷子问。
如果不回答,她似乎不吃了;而且她一直讲话,大概也吃不饱,雨洋只好说:
「我最喜欢的是汤圆,但不是糯米,而是蕃薯做的。」
「『蕃薯汤圆』?我从来没听过耶!」晴铃瞪大眸子。
「很少人听过。」她眸内有种期待的神情,令他不由自主说下去:「元宵节的前一天,我们把很多蕃薯煮成泥,再加粉搓揉,很费时费力,我记得那是男人的工作,要揉一夜吧!因为等女人把炒好的蟹肉、虾仁、白菜馅包入蕃薯皮时,都已经天亮了。然后放人大锅煮出鲜汁味,就是元宵节的第一餐。」
「嗯,听起来好好吃喔!」她心里想,他愿意的话,口才可真不赖。
雨洋也不明白自己是哪根筋不对,竟有非说不可的冲动,继续着:
「我喜欢的另一道菜就更少人知道了。先煮一锅加小鱼干、鱿鱼干丝、花生、虾仁、盐的鲜汤,水滚开再用大量芡粉勾芡,粉要慢慢加,以均衡力道调转,才不会硬化结块,等调到像果冻般柔软香滑就成了。我们叫它『抽丝粉』,不容易做,我记得有人抽失败而气得摔锅的。」
晴铃无言了。他的声调在这样的夜里,滤净了车喧、人语、虫唧,山谷回音般传到耳里。她忽然觉得口中的水饺个个鲜美,鲜肉汁渗入面皮齿颊留香,为了掩饰大开的胃口,她半玩笑也半好奇地说:
「奇怪了,蕃薯是南方的食物,螃蟹、虾子、鱿鱼、鱼干都是靠海的,你的口味完全不像北方人,你确定和范老师是堂兄弟吗?」
这女孩真是机敏得没话说,或许是个性、或许是职业,她很容易就融入对方的想法,让人失去心防。
他几乎不曾对人提起这两道菜,尤其发现大部份人都不熟悉后,就留在心底如不再回来的昨日,甚至当做不存在的幻想食谱,渐渐随他生命的腐朽而消失。今天怎么会告诉她呢?
「我从小住外地,不在汾阳。」他简短解释后,肚子无由地饿起来。
有些狼吞虎咽地,他扫掉盘中的十五个饺子,大半碗汤,再加上云朋的八个;这小孩刚才在电影院早塞满烤玉米、烤鱿鱼和糯米肠,根本吃不下。
他已经忘记上回食欲好是什么时候了,三年前?五年前?
是晴铃和幻想食谱带来的影响吗?总之,胃似还空着,再填三十个都没问题,但他不吭声,享受那难得的饥饿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