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离家出走,只剩下相依为命的父子俩,张先生看诊时总带着云朋。
云朋百般无聊,有时和其它小朋友玩,有时独自数着梯旁栏杆,最高兴是看到晴铃,那温柔可亲的笑容,使他能忍受医院外一次又一次寂寞的等待。
最后,寂寞等到的,仍是死亡,仍是孤儿的命运。
晴铃会弃大医院工作而就卫生所,有部份也是因为云朋。张先生差不多算第一位在她眼前咽气的病人,八岁的云朋在她怀里哭到睡着,手紧抓不放。她无法走出病房就忘记这个幼弱的小男孩,更无法不去关心他被丢人茫茫人海中的未来。
若是在医院,护士与病人间的互动,在死亡或康复的那一刻就结束了;但卫生所的护士,因深入个人、家庭和邻里,关系可以延续长久。
她的第一个案例就是云朋。
经过一番奔波努力,她将他安排在明心,并找回失去联络的母亲。可惜那位张太太在得知丈夫死讯后,只急着再嫁,即使有来探望儿子,也完全没有领他回家的意思。
云朋被迫接受母亲不要他的事实,眼看自己成为院中年龄最大的孩子,他也被迫早熟,明白了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
幸好还有一些关爱他的人。像晴铃,总带来欢笑希望,每每她来,他就能寻回一点童稚无忧的心情;像大范叔叔,取代了他失去的父亲形象。
现在又多了一个小范叔叔。
此刻云朋坐在办公室一张小木椅上,望着眼前的男子。虽然才第二次见面,小范叔叔又不爱说话,但长期察言观色的训练,断定这是个会善待他的好人。
「要不要跟我走呢?」小范叔叔问。
「我想呀。可是晴铃阿姨说今天会来,我不在就不好了。」云朋小声说。
又是晴铃阿姨!自他到永恩之后,这名字想忽略都难,几乎他身边的大人小孩嘴里都挂着,有时不禁怀疑,她是不是和附近的外省退伍老兵都熟识?否则怎么跑到哪儿都有她,如此阴魂不散?
「你等她吧,我改天再来。」他自动放弃说。
「小范叔叔别生气……」云朋急了说。
木框纱门「嘎拐」地开了又关,晴铃进来一看,呵,竟是范雨洋!
得承认,这名字是她费一番心思才打听到的。认识老余司机那么多年,从不知道他的本名,对于他的继任者当然也没有理由去问,所以要假装漫不经心,耳朵竖起,再技巧提问,迂回宛转才「抓」到另外两个字。
更妙的,范咸柏、范雨洋,都姓范,怎么没想到他们是亲戚呢?
另一边的范雨洋则低头抹脸,心中叹气,又是白和蓝!
今天是星期日,晴铃穿领口绣花的白衬衫和蓝色浮暗花的圆裙。她其实没有特别喜欢白或蓝,只是习惯走访贫民区后,黄红鲜艳衣服少穿了,衣橱就慢慢偏向淡素色彩的系列。
「云朋跟妳去,我就不去了。」他不情愿开口又急着离开的样子。
愈这样不正眼看她,她愈忍不住要「惹」他!
为什么?晴铃也不懂自己的心态,只流利地编了大篇说词说:
「不行,我正需要人帮忙呢!我今天得去为范老师买电饭锅,还怕太重载不了,云朋就坐你的车,你非去不可。」
电饭锅并不急,但碰到范雨洋,就今天买了,择日不如撞日嘛!
云朋快乐地推开纱门,佩服晴铃阿姨几句话解决了他的难题。对呀!三个人一起去大范叔叔家不就得了!
雨洋可不这么想,等云朋坐定便一马当先冲出。
什么?要比赛吗?这大街小巷她可熟悉了,立刻不甘示弱地追上去。最兴奋的是云朋,比转操场上的地球仪跳下再跳上还更刺激呢!
「妳想出车祸吗?!」两辆脚踏车到了大马路,雨洋速度变慢,不耐烦说。
「是你带头的,我需要你跟我到店里搬电饭锅呀!」她笑瞇瞇说。
他沉默地随她到电器行,大小、颜色、价钱都不置一词,像不相干的路人。
「你若要照顾范老师,一定得学会用电饭锅煮饭,非常方便。煤球炉不能在屋内烧,对肺病不好,家里不可以有油烟就对了。」等货物绑好后,她说。
内心愉快,她又一路骑车一路左顾右盼,顺着两旁所开的店说:「还有没有需要买的?棉被、米、衣服、袜子?杂货、灯泡、水果……」
他仍不吭气,彷佛出个声会要他命似的。
在小学旁的巷子她稍稍超前,还回头说:「……书。信纸、文具呢?」
蓦地,一辆摩托车没预警地转弯进来,晴铃来不及应变,往雨洋那儿倾斜,眼看两辆脚踏车要摔成一团,一只手猛地丰牢扶住她的龙头,奇迹式的,四个轮子依然稳固前行,她能感觉由他那儿传来的强大腕力。
惊魂甫定之际,他终于开口说:「妳这种骑车方式,迟早会出事的!」
「什么方式?很好哇,我骑两年了,都平平安安的。」她回辩。
「每天在车阵里钻来钻去,蛇行超速又东张西望,他们真该禁止妳骑车。」好难得的一段长句子。
「每天?原来你都有注意到我呀?」她笑着说。的确,下午出去探访时常会看见永恩的车,但总是离得远远的。
他闭上嘴,想起繁忙马路上那明显的白色身影,知道是她,目光不由自主追随,往往是捏一把冷汗,看她机敏地过桥穿巷,像一只自由的小蝴蝶。
但,平安也好,出事也好,都不是他该管的。那个有碧空丽日、花草蝴蝶的世界,是绝对的禁忌,他自己已有太多的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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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篱笆旁的花草都枯萎了,只留下干裂的泥土,一片荒凉。
云朋一到范咸柏在仁爱路的学校宿舍,便热门熟路地直冲,到掀起屋内隔间的桔黄格布帘子,才叫:「大范叔叔,我来了!」
范咸柏因为胃病和肺痨,整个人瘦了两圈,头发全稀白,才四十三岁的人,看来像六十,已无当初带升学班那种精力充沛的模样。他斜依枕上,猛往后仰说:
「别靠近我,别上我的床,别乱摸东西,免得传染!」
「不会传染啦!而且云朋也打过卡介苗了。」她念头一转,对搬电饭锅进门的雨洋说:「你打过了吗?」
他点点头。
「照过X光片了?」她又问。
还是点点头。
咸柏看着两人说:「真巧呀,会一起来,你们早认识了吧?」
「都住永恩宿舍,见过的。」晴铃说:「倒是范老师从没有讲过在台湾有个堂弟,我们还真以为你无亲无故呢!」
「咳……雨洋一直在别的县市,最近才又联络上。咳……」咸柏咳着。
晴铃拿几本新的防痨手册放在床边,发现云朋表情害怕地缩坐在椅子上,大概又连想到父亲痛苦的死亡。她忙柔声安慰说:「范叔叔的肺已经没事了,别靠近他,是防止我们把外面的细菌传给他,他才会康复得更快呀!」
咸柏明白自己吓着孩子,用手招他过来,和蔼地询问生活及课业的种种。
晴铃看一眼正在读电饭锅说明书的雨洋。嗯,还挺负责的。她对他好奇得要命,却只能不经意地问咸柏说:
「小范先生以前住哪个县市呢?怎么你病了两三年都通知不到他?」
「军队嘛,咳……东迁西移全岛跑,没有一定居所,要找很难。」咸柏又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