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棠笑了出来,或许就是这一份天真末凿的性情,让她有种流动的生命力,不时活络他枯燥忙碌的习医日子。
虽然她很任性固执,又常发小姐脾气,但他相信只要结了婚,认定了这个丈夫,她必然以夫为尊,一切顺从他的意愿。
他周遭的女人,包括母姨姑婶们在内,不都是如此吗?
若是再重来一次,他仍会选择晴铃,因此温柔地说:「全天下没有比妳更适合我的女人了!除了妳,我没有爱过任何人,妳是我心里唯一的。」
爱?晴铃吞了吞口水,说:「即使我一辈子不离开卫生所?」
是哪个长辈说的?恋爱嘛,纵宠一点无妨,嫁了就会乖。启棠假装为难说:
「嗯--如果不离开,我也没办法,但至少要调到新竹的卫生所吧?因为偶尔也要以院长夫人身分出席晚宴之类的场合呀!」
晴铃没有软化,仍板着睑说:「那么,你认为你--适合我吗?」
「除了我,我想不出任何与妳更相配的男人了!」他毫不犹豫说。
这话一出,她就知道自己问错了;以他自负的心态,他是台北新竹一半以上年轻女性的理想乘龙快婿,她还不是只有偷笑的份吗?晴铃仍恳切说:
「我的想法不同,我觉得我们之间有太多歧异,只是炫丽的外表掩盖了内在的问题,其实我们并不适合,不该为了大家的期望而贸然结婚……」
启棠突然靠过来,她吓一跳后才发现他要吻她,本能地往后退,还差点踩进小水沟,幸好他及时拉住她的手臂。
平时启棠不会在公共场合做这种事,但私下无人时他也会有示爱举动,晴铃总是技巧地避开,因为觉得只要让他越过了亲吻或爱抚的界线,就毫无疑问是他的人了,她目前还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
两人有些狼狈,站了一会,才回头往邱家的方向走。
巷道迎面而来挑担卖豆花的小贩,几个行人围着他。晴铃晚饭吃得少,肚子有点饿,建议也来一碗。
「不好吧?可能不卫生……」身为医生,以健康考量,启棠从不吃路边摊。
「人家晚上还要打拼工作,给他赚点钱也好呀!」
晴铃径自过去,没几步又停下。远远一头来了一辆脚踏车,微弱的车头灯闪呀闪的。那骑车的不正是小范吗?
「范……」她正要扬手喊他,他却速度不减,目不斜视地骑了过去。
没看到她,还是视而不见?
「那个人是谁?妳认识的?」启棠望着他的背影问。
「他是永恩医院新请的司机……」晴铃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可笑,不过一个司机,她干嘛如此热切?
旁边的启棠一听是司机,立刻把那个人丢到脑后。
「回去吧。」晴铃没劲地说,也忘记想吃豆花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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避开纯白,避开蔚蓝,那些都是天空的颜色,明亮刺眼的色彩。
他脚踏车又骑了一段,才压下煞车手把。回首黑夜长巷,树影摇曳,人影幢幢,蚊蚋由一盏灯飞向另一盏,好个安静的太平之世。
谁说不再有追捕者?有人在后方追他,前程却茫茫,都是无处可去。
自从长线断掉后,他就失去方向,成了远飞的风筝,抗不住气流的翻滚。
脚踏车慢慢踩回,忙了一天总没有一顿吃好,他叫了一碗豆花,加炖软的花生仁和浓熬的糖水,温暖了空涩的喉胃。
小摊边的人群渐散,他悄悄地走向其中一个也在喝豆花的黑衣男子,在对方耳旁说:「辛苦了,也该有点消夜,我请客。」
那人瞪他一眼,也只能无声地看他把钱一起付了。
他回到榕树区最僻偏的角落,鬼屋,知道又将作风筝的梦,无边无际的痛苦挣扎,一座山头又一座山头,一片汪洋又一片汪洋,飘流着。诗人说:
不要随我上升或下坠
影子承受不了甚至一点羽毛的重量
第三章
吱--地煞住,晴铃从脚踏车跳下来,将它往明心育幼院的石墙一靠,走到马路对面。
有三个人正在做油漆彩绘,老杜,叶承熙和伍涵娟。
那是一辆三轮板车并装成的娃娃车,以铁皮钉成长方箱型,可载十个左右幼儿园年纪的孩子。他们在铁皮上画了色彩明艳的云朵、花草、鸟儿和蝴蝶。
「哇,好漂亮呀!」晴铃绕着欣赏说。
「呵呵,前些时候刮台风损坏了,水会漏进来,干脆大整修一次。」老杜咧着嘴笑。他是育幼院的司机兼工友,院长何舜洁家由大陆带来的老部下,就单身一人住在院里,把所有的孤儿当成自己的孩子。
「你们画那么好,万一在路上给萱萱看见了,她又吵着要坐。」晴铃笑说。
明心除了收孤儿之外,还开放给内巷、中段的贫户家庭当免费托儿之用,娃娃车早晚进进出出,成为附近的标志之一。有段时间敏贞来当义工,旭萱吵着跟来,还不肯坐家中的车,硬要自己站在巷口等搭老杜的车。
尚不懂贫富之分的小女孩,和穷人孩子挤在一起,还认为是无上的光荣呢!
「呀,好久没看到小小姐,真舍不得她上小学,有她在,车里秩序就好,不会打架乱哭。她还好吧?」老杜一提起旭萱就开心。
「回秀里过暑假了。只怕上一年级,还想着坐你的车呢!」晴铃说。
闲聊中,承熙和涵娟一直安静认真地做份内的工作。他们是惜梅的得意学生,这些年凭着自己的努力,突破困苦家境升上大专,而且都是最好的学校,是中段、内巷人的荣耀和榜样。
晴铃想起他们是范咸柏老师以前的学生,说:
「对了,范老师从疗养院搬回宿舍,我正要去看他,你们要不要一块去?」
「范老师痊愈了吗?」承熙问。
「他的肺结核早就是非开放性的,不会传染,但因为没有亲人作保,一直留院。」晴铃说:「不过最近不知哪里冒出的亲戚,把他办出来了。」
「奇怪,记得范老师是只身在台呀!」涵娟说。
「我晓得啦!」老杜说:「是远房的堂弟,他现在人正在明心办公室等着接云朋出去呢!」
什么?云朋可是她要接的!
晴铃匆匆跨过马路,又回头问那两个年轻人说:「你们要去吗?」
「承熙等一下有篮球赛,我们改天再去。」涵娟回答。
他们满十九岁了吧?男的英俊、女的秀美,一点都不像这倾颓脏乱的贪民区能养育出的人才,尤其涵娟,那种灵慧之气说是菜贩之女,很多人都会惊讶。也难怪惜梅姨早就有意无意拉凑他们成一对,彼此相互提携,不管他们年纪是否还太小,可能是一种唯恐美玉蒙尘的心焦吧!
「我教书那么久,很少看走眼,若没有涵娟,承熙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多年之后惜梅才说,恰道尽了两人的一生。
然而,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命运,在这一九六七年的夏末,连晴铃都想不到她的一生会有多么曲折。以为一路看到底了,岂知看似尽头处,其实是转弯,而且才是一连串转弯的开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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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云朋十一岁,退伍老兵之子,三年前丧父后就寄居育幼院。
那年正好是晴铃在护校实习的最后阶段,被分配在「结核病防治院」,历经了张先生死亡前后的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