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刺目的阳光迎面而来,高热的气温蒸腾著,外省婆女儿、赵明玢、李蕾和过往种种的痛苦,全如白烟冲天冒出,焚著意志,沸著血液。
机会不大,机会不大,机会不大……为什么?都二十二岁了,以优秀成绩读完大学的她为何依然脆弱?为何仍低人一等?好像永远都是那个被指为骗吃骗喝的贫穷卑贱女孩,仿佛从来没有长进过?
不公平!不公平!她是那么的努力呀……
盲目地向前走著,不管方向,不管错综的街道,不管晒昏人的艳阳天,汗水在脸上积流成河,几乎快要爆炸。
忽然,断续晚蝉声蹦入脑海,她视线清楚了,发现自己正在一条荒僻窄巷里。
为什么没有路了?是谁挡住她?李蕾有翅膀,明玢有翅膀,连当酒吧女的外省婆女儿都能够飞出中段到黄金国度梦幻月河,为什么她伍涵娟不行?她到底那点不如人?
“为什么?”她对著蓝天喊,泪水崩下。
因为叶承熙吗?某个小小的回音夹在怯怯的蝉鸣里。
你不该在十岁和他同班的……不!若生命中没有承熙,那多孤单乏味呀!
好,可以同班,但也不该喜欢上他呀……感情的事谁又能控制?喜欢承熙是如此天生自然,就像呼吸一样,你能不呼吸吗?
那你就要为他留在中段内巷,在脏乱无望的贫民区,背著累赘的一大家子,永远当可怜悲哀的小涵娟吗?……另一个声音静默了,像仿错事的小孩躲在暗处。
静,连蝉也不叫了,风也不吹了,可怕的静。
她猛转头,看见一只枯瘦如柴的野狗,狺狺地瞪著她,眼露凶残之光。
若是平日,涵娟会有惧意,但此刻内心充满烈火般的愤怒,她歇斯底里大叫:
“连你也要欺负我吗?连你也要挡我的路吗?你要咬死我啃碎我吸干我吗?这该死的畜生!浑蛋!走开!走开!走开……”
这还不够,她激动地脱下右脚的白鞋,狠狠地朝它丢过去,它一惊竟夹著尾巴逃走了。
她身体晃得像一条狂浪中的船,头昏胀地仿佛飘流在暖洋中,暖洋深处是浓稠的黑暗,黑得找不到自己,天地不存在了,痛苦也不存在了。她很想闭上眼睛,把世界都遗忘掉呀。
但……总有针般细微的意识要她张开眼,强迫她盯住那丢出去的白鞋子。
不能疯,她不能疯,甚至不能头痛呕吐不能病,多年来一直坚强完美,不能因内部的丝丝崩裂而解体,她缝得好的,一块一块地缝,缝到魂回来……
小心翼翼的,困难重重的,她移动到白鞋旁,危颤颤地将右脚准确放进去。
然后……然后蝉又恢复鸣叫,风又焚焚吹送,她终于又清醒地感觉到自己,那个一向冷静克制的伍涵娟。
绕过一座公园回到大马路,她毫不敢懈怠地找返家的公车,害怕迷失的记忆。
“涵娟……”有人在烟尘滚滚中喊她。
是承熙!他违规行驶,不管喇叭及叫骂声,将摩托车停在路旁,向她跑来。
她的承熙呀,有著粗粗的浓眉和深邃的眼睛,依旧是她见过最俊朗最有气魄的男孩;他多情的瞳孔里映著她,仅有她,就仿佛是他的灵魂。
“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去郊区开会了吗?”她尽量正常问,却很虚弱。
他没有回答她,只用手碰碰她的脸说:“你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
“好朋友道别怎会不难过呢?女孩子本来也比较爱哭。”她避开他的手。
“不只如此吧,你其实很想跟赵明玢去,对不对?都是因为我,我耽误了你,你心里一定很怨我。”他浓眉紧皱,忧郁成一片森林。
若是从前,涵娟会说出许多抚慰的话,但今天太累了,她无心再承受别人的痛苦,连至爱的承熙都不行,因此不想开口,表情也淡到有些呆滞。
所有隐藏的问题,并不因拖延或视而不见而消失。从涵娟上高中大学以来,他一直明白她的梦想,服兵役期间她尽心照顾叶家,服完役又专注彼此的工作,他假装一切平静无波,其实只是不敢面对而已。
他牵著她的手走到最近的公园椅坐下,声音沙哑地说:“娟,我一个堂堂男子,照理说是拿得起放得下。我应该让你出国留学,隔个太平洋,几年后你若还想回来,而我们还有缘,或许还能在一起;若是你一去不回,我……我也该认了……”
她愣愣看著他,相知多年,可清楚感受到这番话在他心上积沉已久,要说出来像掘心一样,愈深愈痛。她等著,等著……
“但……我真的认不了,我甚至没有信心能撑过失去你的岁月!”承熙果然掘到受不住而爆发出来:“娟,你老说我是五班班长,最具有坚强气魄,最能担重责大任,于是我努力做著,做到人人满意人人夸赞。但我心里从来没有怨恨软弱过吗?有的,当然有的!我恨自己的家贫,恨累赘的亲人,恨必需负起的种种责任,但我依然尽著长子长兄的本份,不曾逃离。为什么?因为你呀……因为有你在,我才能一步步走下去而不被击败;若失去你,等于失去唯一的依靠力量,我就完了垮了……所以,我不敢冒一点点险,只能当懦夫,自私地求你留下……”
如果语言是血,他早已鲜血淋漓。
她哭了,泪湿了面颊,但不像伤心或感动,类似一种疲惫吧,控制太久以至麻木后的崩散。她哪里不了解他的心思呢?正因为如此,这两年来她已不提梦想,只默默做著爱情国度里最忠顺的子民,不是吗?
“看你激动成这样,放心,你不会失去我的。”她用自己擦泪的手帕拭他的汗水说:“该肚子饿了吧?都过中午了。”
承熙抓著她的手,纵有千言万语,最后也只说:“我们好好吃一顿吧,难得两个人都请假,该庆祝一下。”
庆祝?庆祝什么呢?涵娟恍惚地和他坐上摩托车,手抱住他的腰。突然,一架飞机横空而过,因为离机场尚近,看来特别庞大,白色的机翼闪著令人目盲的光。她闭上眼睛,将脸埋在他宽实的后背,假装沉睡,最好睡到忘记四周的一切。
这个夏天终将过去的。她二十二岁的夏天,然后赵明玢、李蕾和外省婆女儿都会愈来愈远,愈来愈淡,直到完全由她生命中消失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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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玢由美国来信。半年了她依然不死心,尽管课业打工忙碌,仍抽空写信,讲遍了黄金国度的新奇与美丽,故意来诱惑人的。
涵娟每每看了,总有个失眠夜,心思反覆,却也从来不回信。
静静的寒冬中,笃笃传来敲门声,有人叫著:“伍姐姐,快开门!”
全家都惊醒了,是承熙的二妹承兰,十四岁的女孩脸色苍白又全身哆嗦地说母亲心脏病发作的事。
承熙去南部出差,涵娟自然接手说:“送永恩医院了没?”
承兰摇头,说出另一家更大的医院,表示情况的危急,果然她又接下去:
“医生说我妈要动手术,要什么保证金,二哥叫我来找伍姐姐……”
“联络你大哥了吗?”涵娟也急了。
“打过电话,他说都听伍姐姐的。”承兰回答。
涵娟转向睡眼惺忪的父母,金枝马上说:“我们可没钱!你倒贴叶家的不知方多少,还没嫁过去就挖娘家,从没见过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