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我们刚订了新公寓,手头很紧。”伍长吉抱歉说。
涵娟奔到阁楼,取出她和承熙的私人存款簿,本来是任何情况都不能动用的,但人命关天,不得不应急。
冷夜赶路,听著承兰叙述事情经过,原来叶锦生把这两个月还债的钱又拿去赌光,今天赌场人来闹才晓得,气得长期吃心脏药的玉珠翻白眼昏厥过去。
涵娟感觉血液逆流涨到头顶,又是一桩混帐事!三年前她代替服兵役的承熙照管叶家时,开始还极有耐心,但人性的软弱贪懒在在呈现,贫穷真有贫穷的因果,不能老怪苍天无眼。
承熙脾气好,又是自己亲人,总有几分纵容;涵娟个性较不宽贷,容忍度有限,怒气早就掩藏不住了。
一冲进急诊室柜台,看见承熙大弟承德,涵娟问:“怎么样了?”
“说什么心脏瓣膜出问题,正在抢救中。”承德嗫嚅说:“保证金……”
柜台小姐坚持要现金,涵娟只有一本存褶,要到天亮才能领。低声下气恳求许久,最后搬出邱纪仁医师的名号,对方才臭著脸说:“不可以晚过明天中午。”
这种无钱无权的卑届是涵娟最恨的,一回头看到叶锦生,没事人般地龟缩在一旁,还打著盹,她一股怒气冲出说:“你还睡得著呀?”
叶锦生倏地张开眼,仿佛搞不清身在何处。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承熙辛苦牺牲替你作牛作马还债,你怎么还赌得下去?这才第一年呀,以后还有第二、第三、第四、第五年,又会闯出什么大祸?你要承熙永远还不完钱,当你的奴才,做到死掉为止吗?你这算什么父亲?人家是败家败祖先,你是连子女都败!”涵娟一发不可收拾地骂,而且尖酸刻薄。
“伍姐姐……”承德看情况失控,小声喊。
涵娟立即面对他质问:“你为什么让你爸碰还债的钱?你大哥事业忙得不可开交,常不在家,你就应该多注意,怎么两个月才发现?”
“我……快要大学联考了,应付学校功课都来不及……”承德慌张解释著。
“大学联考?!”涵娟打断他,更生气说:“你知道你大哥为了这个家放弃多少梦想吗?不只高中大学,还连雄心壮志和远大前程都没有了。他把机会全让给你,使你能不受阻碍地读书,你却连一点小事也不肯分担?!”
一老一少两个男生都不敢吭声,他们是怕涵娟的。
尤其叶锦生常私下抱怨,还没进门的长媳就凶悍得不像话,比亲儿女还教人头疼;一个女娃懂个屁!只要让他赢一次,一次就好,不但债还光光,还胜过阿熙苦赚十年,真没见识,没赌哪叫人生呢?
看两人闪避的样子,涵娟惊觉自己成了大街上的泼妇,动作语调几乎是金枝的翻版。仓皇地走到女厕所内,裂痕污斑的镜子照出一个疲惫慌茫的脸孔,有泛青的眼圈、失神的眸子和无血色的唇……像个鬼……那个大学校园里美丽聪明又气质优雅的女孩呢?
不!再下去情况会更恶劣,她恐怕会疯了毁了!
明玢的话又在耳旁响起--为了爱,为了叶承熙,值得吗?
但……这一切不能怪承熙呀,他生在这种家庭并不是他的错。他本也是一个雄心壮志的男子,一直努力在克服困境,值得成功,也值得世人欣赏他的才华。而她是他的力量,她若抽身,他有可能斗志全失,被叶家拖沉到万劫不复之地。
如果她逐梦成功,承熙一生潦倒,又有何意义呢?因此,他们两个既已命运相连,要上天堂就一起去;若……要下地狱……
呸!呸!不会的,不会下地狱!因为他们都不属于失败的人,不被击垮已是天性本能,她必需掌握理智,坚强到底,为承熙,也为了自己!
天色将亮,涵娟情绪已回复平静,看到由工厂宿舍赶来的承英,松了一口气。
承英是承熙小学毕业就养家的大妹,这几年来在涵娟的鼓励及帮助下,重拾课本,在夜校半工半读。她是除了承熙外,涵娟能信任的叶家人。
玉珠的手术顺利结束,在第一班公车开出时,涵娟早俐落地安排好每个人的事,开始奔波。她先回家梳洗,到辨公室交代请假,再去叶家替玉珠收拾些住院衣物,等跑完银行领出钱,已近中午时分。
她气喘吁吁地赶到内科柜台时,护士小姐居然告诉她,保证金有人缴过了,而且再三确认没错。狐疑地走到恢复室,在外面守候的不是承英,竟是远在南部的承熙;而一旁坐著的,还有个富态中年男子及一位年轻女子。
涵娟认出那中年男子,是“普裕”董事长章清志,远远看过几次。那女子有些面熟,印象尚未清晰,承熙就开口说:“承英说你会来,昨晚真辛苦你了。”
“你缴过保证金了吗?我才把钱领出来……”涵娟急著问。
“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替承熙付完钱了。”那年轻女子突然说。
脑中某个警铃大响,涵娟顿悟,这不是几年前曾为承熙狂热加油过的章立珊吗?尽管日本一行,她已由学生变为成熟美丽的女人……倘若不是,也至少是章家那些立字辈的堂姊妹之一。
承熙替大家做介绍,果然是立珊,而他称涵娟为“女朋友”。
章清志毕竟见过世面,很和蔼可亲地说:“常听承熙提起你,说你是X大的高材生。今天一见,果然和承熙是男才女貌的一对呀!”
“女貌”二字偏让涵娟敏感起来,眼前的三个人全都衣冠楚楚,别说章立珊一身进口的流行裙式风衣,连承熙也是笔挺的西装领带。反观自己,一夜没睡又风尘仆仆,穿著旧毛衣和方便走路的黑长裤,憔悴加暗淡,像极屋子角落用过的煤渣,霉腐而无光。
愈是这样,涵娟内心愈执拗别扭,外表极自制说:“谢谢董事长,我正好筹到钱,可以还你们。”
“我们可没要承熙还呀。”章立珊率直说。
“是呀,何必见外呢?承熙是我最欣赏的员工,将来要借重的地方还多,他的家人我当然要照顾。”章清志说。
“这是董事长的一番好意,以后由薪水按月扣还。”承熙说。
涵娟仍不为所动地递上钱袋:“欠债还债,彼此心安,现在有钱就现在还,等什么以后呢?”
承熙遇上涵娟倔强的目光,知无转圜便说:“说的也是,董事长就收下吧。”
坐在椅子上的章立珊却咬起唇来。哎,真小家子气,也不过是几千块的现金就啰唆成这样,只有害承熙更屈辱难堪而已。她早听过有这一号“女朋友”存在,但左看右看也没什么好嘛,外表甚至老气兼土气,不太配得上玉树临风的承熙。
承熙常把“女朋友”挂在嘴边,必然是交往久了的原因,他重情重义的一面,今天又更展现无遗。
章立珊几分妒意又几分心疼,站起来说:“既要还钱,我们也不能阻止,虽然这笔小钱对我们真的不算什么。我比较关心午餐啦,从昨天半夜接到电话,到今天一早赶飞机,承熙几乎都没吃东西,恐怕饿坏了!”
“我倒不饿,只是麻烦了董事长和小姐,行程都被我弄乱了,真过意不去。”承熙说:“你们是该去吃午饭了。”
“一点都不麻烦,我爸器重你,你忧心母亲生病不能安心工作,也是公司的损失,我们尽快送你回台北是应该的。”章立珊得体说完,又不禁问:“真不和我们一块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