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承熙后,她准备搭车到松山机场,可是多希望不必走这一遭呀!
大学毕业快两个月了,他们系上除了服兵役的男生外,大都由校门直接出国门,加入挡不住的留学潮中。一个一个走掉了,如同即将消失的夏天,热度渐散,留下冷寂,比她想像的还冷。
她以优异的成绩,很快考进一家知名的贸易公司当秘书。承熙比较喜欢她从事安定单纯的教书工作,但涵娟摆明了厌恶,一来薪水不高,二来学校环境有如定格,人一旦进去了似乎就很难再跳脱出来。
至于秘书,也满足不了她的渴望,但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在经过外省婆的小店时,那紧闭多月的板门竟开了一个缝隙。这些年因不再买糖果和收集明星画片,直听到外省婆病逝的消息,才又注意到这邻居,也不免和曼玲晞嘘一番。
正穿越马路,有人在背后喊叫。涵娟回过头,很意外地看到外省婆的女儿,她今天不再浓妆艳抹,才发现向来妖娆的她,其实也长得挺清秀的。
“嗨!”外省婆女儿极友善地说:“我就要去美国了,有一箱洋文小说和杂志,想想送给你最好,你要吗?”
“去美国?”涵娟有些意外。
“正确说是嫁到美国,我丈夫是美国人。”外省婆女儿笑得很满足。
“恭……喜。”涵娟表情变得尴尬。
“我很清楚大家怎么在背后骂我,我不在乎,最后还不是我这妓女婊子有办法?”外省婆女儿看著她,颇有深意说:“我一直觉得在中段的人里,就只有你能理解我,因为常常半夜回来,见你的灯还亮著,其他人都睡了,就我和你还在为未来奋斗著。哈!我们都不想烂死在这鬼地方,无论如何都要爬出去,对不对?我们其实是同一种人,只是做法different而已。”
怎么能理解?这女人是专钓美国大兵的酒吧女,而她伍涵娟是堂堂大学毕业生,拿来相提并论,不但可笑,还有受辱之感。
本来不想再多扯,但涵娟却说出连自己都吓一跳的问题:
“你真的爱他吗?我是说你的美国……丈夫?”
“爱呀,爱死了,能帮我脱离这里一切的男人我就爱,其它的都是bullshit!”
外省婆女儿不忌粗口,仍甜甜笑说:“我看过你的男朋友,很英俊的男孩,他什么时候带你去美国heaven呢?”
根本没有能力去……涵娟觉得此刻讲实话很丢脸,不等于向一个酒吧女示弱吗?于是好强的她撒谎说:“明年吧,我们预备去读书。”
“太好了,说不定我们还在美国见面呢!唉,我妈过世以后,我在台湾没亲没戚的,大陆故乡也回不去,真希望在美国能找到一个真正的家。”外省婆女儿又露出真诚的笑容说:“我的那箱书就放在门口,你随时来拿。”
涵娟搭上公车时,脑袋仍处于茫然的刺激状态中,堵著没有出口。
什么是爱情?从她初晓情滋味起,就认定一个承熙,有如一条线细密牵引著,织出一件人生毛衣,看顺眼也穿习惯了,没想到还有别种颜色和花样。
外省婆女儿的话真是惊吓,尤其那句“能帮我脱离这里一切的男人我就爱,其他的都是bullshit!”,好像一笔挥过来,就在她和承熙的“毛衣”留下一个刺眼的污迹。
那些话,一句句重复著,似唱片顺著回纹转了一圈又一圈,黑暗且令人昏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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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山机场,从她十年前来欢迎艾森豪总统后,就不曾再踏足一步。
走在提著重重行李的人群中,那西出阳关的兴奋及骚动,传到她身上都冷冷弹回,她内心止不住嫉妒,甚至想像一场地震,毁掉眼前一切,她去不成,就没有一个人去得成……
找到验完票的明玢,当时出国是大事,路远票贵,好几年都不会回来,所以沾点亲的人都来送行,队伍浩浩荡荡,赵家也不例外。
涵娟已准备好祝福的话,但明玢先训起她:“我坚持要你来,就是故意想刺激你。我们班除了男生服兵役外,女生就剩你一人在台湾,你不慌吗?”
“你太夸张了吧?不是还有李……王……”涵娟说。
“你不同呀,你是我们班第一名毕业的,依系上传统,没有一个不出国深造,你是首先破坏规矩的。”明玢不容辩说:“为了爱情,你甘愿放弃美好前程,值得吗?亏我们还自称是时代新女性呢,你就第一个倒退走!”
“留下并不等于放弃,恋爱结婚也不等于倒退走。”涵娟微笑回答。
明玢尽管亲朋好友都告别不完,仍想把握最后这面对面的机会说:“别那样笑,你还没回答我,为叶承熙牺牲梦想,值得吗?”
“值得,叶承熙值得,他是我见过最好的男孩子。”涵娟用强调口吻。
“哼,这点我不予置评。”明玢说:“我和你同学几年也不是当假的,虽然大家感动你的痴情,我却看到你的委屈。”
“我没有委屈。”涵娟立刻说。
“是吗?叶承熙知道你申请到美国大学的事吗?”明玢说。
涵娟不吭声。
“他甚至不知道你考过托福,毕业成绩第一名,对不对?”明玢又说。
“明玢,你操心自己吧,别管我……”涵娟皱眉说。
“傻瓜!”明玢丢下一句。
是很傻,傻到荒谬。明明决定不出国了,却忍不住随同学去考试申请学校,一种自我安慰的过程,至少为梦想画个轮廓,即使最后仍需狠心抹掉。
所有录取通知单寄来,再一一回拒,是自残的割舍。
明玢终于出关,送行任务艰苦完成。涵娟望著好友的背影,感觉身体钉在原地,灵魂却争著随她而去,无法阻止的身心撕裂,顿时问机场大厅变得颜色怪异,空间人物有了扭曲感。
不知站了多久,突然有个长发的亮丽女子走到她面前说:“伍涵娟,真的是你耶,今天真是我的lucy day!”
因为对方的时髦妆扮,加上举手投足的抢眼,引起了许多人的注目。
涵娟在两秒之内就认出李蕾,即使七年不见,各自成长了。或许是悲哀吧,无论再隔怎么久,再如何变,总错认不了,是因为她那双与自己相似的杏眸吗?
“真太巧了,会在这儿碰到你,你也要出国吗?”李蕾看来颇愉悦。
“我是来送朋友的。”涵娟想快些离开。
“哦,我刚结束台湾的假期,今天就回美国了。瞧我说得像美国人似的。”李蕾偏要叙旧:“你大学毕业了吧?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毕业了,你呢?”涵娟只回答一半。
“我也毕业了,但我家人硬要我再修个硕士,连学校都安排好了,下念都下行,真讨厌呢!”李蕾摆出烦的表情。
讨厌?可想念的人却拼死念不到,人世不公至此,涵娟无心再忍受,说:
“我得走了,祝你一路顺风。”
“喂!等一下!”李蕾叫住她,匆匆在一张纸写几个字说:“这是我的住址,如果哪天你到美国,可以来找我玩。机会虽然不大,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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涵娟头又开始痛,一出机场大门,便把那张纸揉个烂碎丢到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