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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叶家媳妇可苦啦!像我大姊就弄得一身病,没过几天好日子。阿熙责任很重,做他太太只有劳碌,没有富贵可享,你一定要明白。”玉雪不管,迳自说。

  “叶妈妈苦,是因为丈夫不顾家不长进。”涵娟避重就轻说:“承熙和他父亲完全不同,他有能力又肯担当,将来必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你能这样想最好啦!”玉雪细看她一会又说:“我也不是爱啰嗦,你是读书人,道理比我懂得多。阿熙呀,个性像他妈,纯情又善良,就怕被人辜负了。”

  小女娃哇哇地扭哭起来,正好让涵娟免掉回应的困难。她知道玉雪对她尚存成见,所以尽量保持淡定,压下反弹情绪,不受这些鲁莽言语的影响。

  一切都是为了承熙。一旦决定爱情至上,女人屈就自己的能力极为惊人,什么都可以忍受,什么都能够牺牲,连原先的强烈个性也逐渐模糊了。

  这是她选择的,沉溺于恋人的天长地久,不是吗?

  那一晚,涵娟和柯家亲戚的两个小女孩睡在一起,大大的通铺挂著蚊帐,清水般的月亮由窗口照进来,像一层白纱。

  小女孩们很快熟睡,涵娟倾听屋里外的动静,山中寂夜的声音细微而神秘。

  突然窗被悄悄打开,一个高大的人影爬进来,涵娟不禁微笑,掀开蚊帐,让他的行动更容易些;心有灵犀一点通,她太了解承熙,他不来才奇怪呢。

  “嘘!”她暗示别惊扰到小女孩。

  两人所拥有的空间很小,身体挨著身体,他脸上是心满意足。涵娟感觉他烘热的肌肤,心怦然而跳。那些在黑暗巷道的依偎,在僻静树林的拥吻,都没有此刻枕被间的刺激亲腻。

  “被小阿姨发现可不得了。”她轻声说。

  “那就结婚呀!”他眼中带笑说。

  这是他们第一次提到这两个字,心的节奏错了好几拍,给她一种慌乱感。

  结婚,对承熙而言是真正的拥有,他的手脚依从著心,温柔地和她交缠著,热切的欲望毫不保留地传递给她。

  这从十一岁就一直喜欢的人呢,她永远记得他小学时锋芒展露的模样,情意油然而生,竟能相随成长至今,外貌改变,心却不变。就在当兵前夕,急迫著要有肉体的接触,隔著衣服爱抚已不够填实那即将分离的空虚。

  相互轻解罗衫,有著偷尝禁果的快乐。他迷恋著她滑如丝绒的肌肤和柔软丰美的曲线,并指引她探索自己潮热的男性身躯。但也不知是谁阻止谁,他们都没有突破最后一关,只在彼此的喘息间轻笑,像所有情侣的嬉戏。

  涵娟当时并不明白,血气方刚的承熙要比她付出更多的理智及自制力……

  蓦地敲门声响起,玉雪在外头问:“阿娟,你有没有看到承熙?”

  两人僵住,再伸伸舌头。涵娟做个深呼吸说:“没……看见他耶。”

  门外人不吭气,一会才有离开的脚步声。

  “她相信了?”承熙扬扬眉说。

  “她不相信,只是警告你夜已深快回房吧。”涵娟机伶地说。

  “唉,连这一刻都是难分难舍,真不知道未来两年怎么办。”他又紧紧抱住她说:“娟,我爱你,那么多年了,有时以为爱到极点了,又有更多爱涌出来,似辄止境。答应我,我们的分离永远都是短暂的……。”

  “一向不都如此吗?”她望著那熟悉初爱的清俊脸孔说:“快走吧,不然小阿姨就会推门进来,那才尴尬呢。”

  他无奈,只得窸窸窣窣地又从窗户爬出去。

  涵娟听著远远的琐碎细语和关门声,等一切恢复平静了才放松下来。

  似无止境的爱……九年了,很长很长,或许太早懂得爱,早得像与生俱来,让年轻的二十岁就有了奇异的沧桑感,所以承熙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吧?

  沧桑感?她也不懂,爱情原本是飞扬的,为何会有幽暗中的叹息呢?

  再度深吸一口这夜,这塯公圳源头的夜,流过两百多年了,长过好几个人生。

  她细咽那绵绵的沁凉,像天地也印证了这一段爱情般,把滋味珍藏在心底。

  第八章

  民国五十九年(西元一九七○年)

  夏末,一早起来就感到台北盆地积沉的焕热。涵娟弄好稀饭小菜,叫宗铭起床,才上阁楼去换外出服。

  她今天请假不上班,特别到松山机场为大学好友赵明玢送行。

  留学的旺季,热闹的送往迎来数不清,涵娟非仅听到害怕心酸,连看见蓝天掠过的飞机都要难过一阵子。去机场等于酷刑,但明玢已丢下威胁的话,说人不到就永远绝交。

  门口响起噗噗的摩托车声,宗铭叫:“叶大哥来了!”

  涵娟由小窗往外看,承熙穿著深灰色西装和深蓝色领带,加以轮廓出众的五官和顽长挺拔的身材,更是风度翮翩,使她低落的心情稍稍好转。

  承熙五个月前由军中退伍后,就直接到这一区最有名的“普裕”公司做事。

  “普裕”正是章立纯和章立珊所属大地主章家的企业。这几年因政府的发展政策,除了塑胶工厂扩大外,还在附近兴建许多公寓,曼玲的新家就是其中一栋。

  最近他们更结合经政的有力人士,推动塯公圳地下化及拆掉涵娟住的中段违建,想扩大新生南路和信义路,来整顿市容。

  总之,承熙能进“普裕”是前途无量,连大学毕业生也不见得有此机运。

  更值得骄傲的是,这一切都是承熙自己争取来的。他念工专的五年,经由邱师丈的介绍,进入“普裕”工读,因表现良好,不但领了奖学金,而且受到董事长章清志的喜爱,在服兵役期间还为他保留了工程师的职位。

  承熙是感恩之人,为了家人和涵娟,也竭尽所能替公司效劳,于是在短短时问内就崭露头角,成为董事长的左右手。有人甚至谣传说,他极有可能在三十岁前就升任为最年轻的厂长。

  涵娟自然高兴,但内心隐隐有个红衣张扬的身影,不过据说章立珊几年前已到日本念书,也就渐渐淡忘了。

  拿贴身的发梳走下楼,她问:“怎么有空过来?你不是要到郊区厂开会吗?”

  “我担心你,怕你情绪不好。”见了她,他就笑开说。

  “怎么会?明玢是我好朋友,能顺利出国,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她掩饰说。

  “可是……”他握住她的手,欲言又止。

  “低下头来。”她命令著,承熙依言微蹲,任她沾水梳顺他脑后翘起的头发:“你老忘记后面不整齐,出门前至少要再照一次镜子嘛!”

  “谁会在乎?我是去做事,又不是展览用的。”他说著由口袋拿出一个牛皮纸袋,“这是我上个月的加班费,存到银行吧。”

  由于叶锦生留下的债务,承熙有五年的薪水需全数充公,因此他又努力兼职,只希望早日凑足买小公寓的钱,能将涵娟娶进门来。

  辛勤的工作都填了无底洞,她不禁说:“你别赚钱赚太疯,连命都不顾了。”

  “我心甘情愿,你值得一切最好的。”他真心说。

  好又如何?他只能给他给得起的,却不能给她想要的,但……真正相爱不应计较,要同甘共苦,才是人人眼中任劳任怨的好女子,不是吗?

  她再度遮起表情,温婉地偎在他展开的怀抱里,心分两边泣著,一为他的努力而感动,一为自己失去的而黯然,也终于明白笑和泪都各有悲喜两种味道,甚至可以同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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