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中和市女都是名校,老师要求高,光课本不够,还需一堆补充教材,这对穷人家的子女都是沉重的额外负担。
承熙常只买一、二本重点科目,其它都用抄写或打游击借的。因为功课好,老师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涵娟曾假装弄丢参考书,被金枝骂一顿后,再买新的转赠给承熙,她不喜欢他去求人的委屈和穷气。
但初三下要买的书实在太多了,涵娟的谎言不能一编再编,只好合用或努力替他抄。此刻看到这么多便宜的二手货,如何不心动呢?
绕了一圈,他们有了犹豫及争执。承熙说:“前面一家的‘飘’最便宜,我们就买了吧。”
“不买‘飘’了,我们买一直缺的理化、英文和国文试题整理。”涵娟说。
“为什么?我们今天来的目的不就因为‘飘’吗?”他皱眉。
“‘飘’一点都不重要,将来还可以再买。”她说:“我们多买几本参考书才实际,你也不必在学校看老师同学脸色或抄个半死了。”
“我不怕抄,也不怕看人脸色,我手上的茧和脸上的皮都够厚。”他笑著说。
“我却最恨看人脸色,那是最没有尊严的事。”她说。
他坚持:“我只想买‘飘’给你,那是我答应你的。”
她沉下脸:“我不要‘飘’。”
“我也不要参考书,没它们我书也念得好好的。”他不愿钱花在自己身上。
“我不要你念得那么辛苦……”她说。
突然,前方有四个男生冒出来,乎著叫说:“叶承熙,和女朋友逛街呀?难怪找你打篮球都没有空!”
慌乱中涵娟离得远远的,没听到承熙怎么应答。“女朋友”三个字已够惊心,在脸颊弥泛桃红,在手心淹漫成汗,分不清是羞是急。
为了让自己忙碌,她作主用两人的钱买了参考书。
几个大男生嘻哈一阵,挥手告别后承熙脸色暗红,似被大力嘲弄过,但笑容是闪亮灿烂的。
“我买参考书了。”涵娟镇定地指著手上的纸包说。
“怎么会这样?我说我不需要的。”他笑意消失。
“但我心里比较高兴。”她说。
“我却不高兴。”他唱反调说。
好奇怪呀,总是为对方著想;为何人会产生如此温柔的心情,会以某人的快乐为快乐呢?
所有的争执,承熙终会顺从她。两人又逛一会,还在一家电器行前看新鲜的电视机,萤光幕跳动不太清楚,但围观人潮仍很专注。台视去年才开播,大部份人还不懂得有关这方形盒子的一切。
日影西斜,他们到公车站买票,才发现涵娟没估算好,仅剩下一张票的钱。
“都是我的错,没有仔细数。”她焦虑说,这半天下来已经很累,再要走一个多小时,感觉好遥远呀。
“没什么大不了,你坐车我走路,说不定比你还快到家哩!”承熙安慰她。
“怎么可能嘛!我真糊涂,叫我坐车也心不安,干脆我们都走路。”她说。
“别傻了,只要一个人辛苦的,又何必两人都拖下水呢?”他反对说。
若是平时,涵娟不会有难不同当,但今天偏例假在身特别疲乏,承熙又不容分说,她只有接过票,看他跑到马路另一边,还笑说:“我们来比赛!”
他一直是阳光,即使自身环境艰苦,充满著无奈挫折,还是设法带给人信心和欢笑。以前她曾被他突放的光芒灼伤了眼而心存敌意,他都包容著,到了真正接近时,才知那是温暖人的和煦。
他的光和热会长长久久吗?希望是。
涵娟坐上车,仍在一股无名的沉醉中。过几站后,承熙赫然在街旁跑著,她再也不顾众人眼光,开窗大叫:“叶承熙加油,你会赢过我的!”
“我会等你!”他用力挥手说。
风吹入窗有极幸福的感觉,知道他在某处与她并行前进,为的是彼此。等车子到了塯公圳,她注意著四面八方,一看到承熙的身影就随即拉铃下车。
他满身是汗,长途跑步逼出一份阳刚的活力,浓眉黑眸都泓亮著,盯著她时更带著感情。仿佛久别重逢似的,她激动地拿出手帕拭他的脸,他本能承接,两只手触著了又握住,热熔熔地澎湃到心里翻腾不已。
“还有三站,你怎么不坐了?”他温柔地问。
像惊醒般,她抽出手说:“不忍心你一直跑呀!”
“哎,你下车也不能轮到我去坐呀。”他其实内心高兴,笑出来说:“我第一次发现你也有笨的一面。”
“谁说我笨?”她立刻回驳:“我可比你聪明,考试名次都在你前头,事实可以证明哪!”
“没见过你那么好强的人,一点都不认输。”他气息渐稳,接过她手上的书。
“敢说我笨,我们联考见真章,没考上第一志愿的是小猪,必需在脸上画猪鼻子!”她以少有的顽皮说。
“如果我们两个都考上了呢?”他反应极快地问。
“你能吗?我只想著怎么帮你画成全世界最丑的猪哩!”她激他说。
他当然和她斗嘴,更喜欢看她笑靥如花,清嗓如铃。他们最后合唱著「Moon River”,把句尾的“huckleberry friend”改成“piggynose friend”,几乎笑岔了气。
他的眉眼俊朗如日,她的眉眼清亮如月,互映著人间最纯挚的灵魂。
只要眉眼澄澈,眉眼无愁,他们可以这样走上千百年,宛如在盈盈月河中,让梦织出迤洒的流金灿烂。
第五章
承熙和涵娟都考上第一志愿,这在中段及内巷是极少有的事,贫瘠的坏竹区也会长出白胖胖的好笋?议论之余,也给一些辛苦工作的父母带来希望。
“你们要以阿熙和阿娟为榜样呀!”大人对小孩说。
市场的“金童玉女”之说更甚嚣尘上,明年庙成迎天帝,非请两位来抬轿了。
放榜后两人尚未见面,涵娟就随家人回台中报喜。
那时代电话并不普及,一百人里有九十九个是不用的,有坏消息大都发电报,好消息则亲自回乡报告。
伍长吉的父母兄长分别死于日据时代的轰炸及征兵,只剩旁支的叔伯,幸好两个姊姊嫁不远,常常关照著。他很年轻时就独自到北部打拼,什么苦都吃过,如今能在台北市场有个生意摊位,又带个状元女儿回来,好不风光呀!
涵娟正值青春期,对亲戚们审视的眼光非常敏感。
“愈来愈像她妈妈,完全没有我们伍家的影。”姑姑们老爱说。
“阿吉,阿娟那么会读书,确定是你的种吗?”叔伯们则调侃说。
涵娟都装作听不懂,她不是爸的女儿,会是谁的?真无聊……好不容易熬完一星期假,终于可以回台北,坐火车部份是她唯一喜欢的。
隆隆隆响,窗外景色带过了人生繁复之美,真希望永远不要停下来,不必回到单调挣扎的日子。她想著有一天会走得更远,去一个满足心灵的地方。世界何其大呀,应该自由飘流,而非局限和禁锢。
兴匆匆回来,她最想见的是承熙。在还未找到他之前,涵娟由市场得到传闻,说承熙打算放弃升学,已经随父亲到工地去赚钱了。
再一次吗?夏蝉的嘶嘶声瞬时旋成一个揪心焦恐的涡流,她抓著曼玲,顶著毒热太阳,气急败坏到内巷叶家,要承熙说个明白。
“叶承熙孝顺,一定又是为了爸妈弟妹想牺牲自己……”涵娟反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