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不要再找朱老师帮忙呢?”曼玲问。
“也不能老依赖别人呀!最重要是叶承熙自己,他为什么不能坚持到底?为什么就轻易妥协?”涵娟口气不平说。
自从六年级那次探病后,涵娟不曾再到叶家,印象早就模糊了。内巷仿佛又比以前复杂,更多人蜂巢似地盖房子,警察不时来拆,屋起屋落常在一日之间。
两个女生共试了三次,每回都走到大广场就困住,也认出了水井小庙,但就是找不到大水沟和老榕树。
“会不会水沟填起来,树也砍掉了?”她们自言自语著。
最盼望的是,承熙能忽然从这八卦阵的某处走出来,别让她们再焦虑无用地打转。但绕过千巷百弄,就是没有他。
涵娟个性固执,也不管曼玲会累,数不清迷失多少回了,仍满头大汗找出路。
“应该叫他画张地图的。”她感到昏热,濡湿的发站在额际。
像作梦一般,她们听到狗吠声,迷迷糊糊的,竟是长卷毛的来福。它比从前更大了,还是见人就兴奋冲过来的脾气,找承熙的心太热切,涵娟已不再害怕,任它在身旁窜跳著。
跟著狗的是几个光上身赤脚丫的小孩,一脸好奇著盯著她们。内巷门牌凌乱,没有电铃,找人都朝四面八方喊。
“叶承熙!”她们在三合院中央叫。
女生如此公开找男生,必需非常勇敢。涵娟感觉门窗后有许多窥视的眼睛,仍然不顾羞怯地重复著:“叶承熙,你在哪里?”
炎炎的日头,相似的矮屋,少女无措的心,道路的阻隔,成了脑中永远的折痕,缠绊一生的回忆,天地不应的绵绵哀伤。
“叶承熙,你在哪里?”涵娟太阳穴刺痛,曼玲已坐在墙角休息,万物皆枯萎。
仿佛经年,玉雪从某扇门后走出来,驱赶小孩和狗,不太高兴说:“你们把所有睡午觉的人都吵醒了!”
如逢救星般,涵娟急迫问:“小阿姨,叶承熙呢?”
“住工地去了。”玉雪说。
“他……会回来读高中吧?”涵娟又期待地问。
“阿娟,阿熙可没有你的好命呀。”玉雪直性子说:“我姊姊心脏不好,姊夫又好赌,下面一张张吃饭的嘴,阿熙哪敢再花钱念书?”
“那多可惜呀,建中并不好考……”涵娟说。
“谁不知道呢?但读书也要有读书命呀。”玉雪顿一下又说:“阿熙嘴巴虽然不讲,可是心里很苦,你拜托……就不要再逼他了。”
“我也是为他好……”涵娟急说。
“但他不能只为自己想,还要为全家人想,对不对?哎,我晓得阿熙很喜欢你,他当工人,你不会因此嫌弃他吧?”玉雪试探问。
怎么回答呢?涵娟满心充塞著苦涩和失望,沉压压的坠入至谷底。想像承熙在工地挑泥沙砌砖墙,前程被埋没,豪情被磨损,轩昂器宇不再,慢慢变成了像他父亲一样的平庸工人。
那又超过她十五岁所能掌控的未来,人生是如此难以预测,努力有用吗?她渴望的双手又能抓住什么呢?……
那个炽闷蝉困的夏日午后,涵娟昏沉失神地走出内巷,完全不知东西南北。到家之前,头猛烈疼穿到心胃,她趴蹲在水沟前,吐光了肚子里所有的食物。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路灯顶著锈驳的小铁帽,冷白的光照在方圆,蚊蚋飞舞,没有方向的莽撞,由黑夜到天明。
路灯外的世界则是阴暗,几只萤火虫明明灭灭,速度快得以为是错觉;错觉多了,是一片捉摸不定的美丽。
生命,到底是真实多?还是错觉多?以为我们的力量真能改变一切吗?
涵娟又见到承熙了,他正独自在球场投篮,踱跃反覆,一次又一次最拿手的擦板长射。得分又如何?仍只是寂寞二字。
她站在树丛中,身后的铁丝网爬满牵牛花,淡白的紫皆垂睡著,像作著好梦的天真孩子,随手摘下一朵,也等于摘下它即将盛开的明天。
一个多月不见,他的皮肤变黝黑,肩膀仿佛宽了两倍。有没有长个子?不清楚,因为他一向那么高。那浑身日晒的气息,依然不减他天生的俊朗。
一种痛,由那些日子在内巷遍寻不著他而产生的,像小种子发芽生根,慢慢长成身体的一部份,再慢慢侵蚀著正常的她。
今天玉雪才将他带来,悲愤早已抵去她上高中的一切快乐。
走进球场,承熙见了她立刻笑开脸来,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如往日之热切,还递过一份礼物说:“这是你等了许久的‘飘’,全新的,不是别人读过的二手货,翻译还不错,我可是跑好几家书店才挑到的。”
她瞪了他好一会,看也不看那本书,说:“我才不要‘飘’!我只想问你,你到底还念不念高中?”
“你知道的,建中报到时间已经过了……”他收起笑容说。
“为什么要放弃?为什么?”她再开口时才发现声音之大之急,像要震破耳膜,掐断呼吸:“你忘了我们织梦的月河吗?你明明答应我要念高中大学的!”
“你看起来很生气,是不是急著想画我猪鼻子呀?”他试图缓和气氛说。
“我该画吗?你根本是考上第一志愿的!”涵娟更无法抑制情绪说:“我甚至连你的人都找不到,你太过分了,我恨不能……恨不能……”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联络的。”她的愤怒如夜里的一团火,准备再多的解释也著慌,他说:“我……爸关节炎发作,怕丢掉工作,只好带我去帮忙,土地在基隆,不方便回来,不是有意让你找不到……”
“那么传闻是真的了,你真要像你爸一样当一辈子的水泥工?”她打断他问。
“怎么可能?三年前我由铁工厂回来,现在就不会当水泥工,否则初中不是白念了?”他眼中有无奈和恳求:“我计画去考一些公司或公家机关,由基层做起,先有个固定收入再说。”
“不够!不够!你不该那么没志气的!你的成就不只于此,还有更好的路可以走,我不许你放弃升学!”想他昂昂然一个人,向来出类拔萃的,却要去倒水打杂任人吆喝,她更无法忍受。
“涵娟--”他喊她的名,渴望谅解:“我知道你看重我,总以我是五班的班长来激励我。但我家的情况你也清楚,弟妹多,父亲又……不负责任,我实在下不了狠心再念书。”
“这些都不是理由!你以为我弟妹少,父亲负责任,就比较容易吗?”涵娟说:“整个暑假我亲戚继母表面上以我考上高中为荣,但私底下都在逼我念师专,说免钱又有公费领。但我不妥协就不妥协,甚至报到那天早上还在吵,如果我有一点迟疑就完了,你……为什么不能坚持到底呢?”
“我也想,但--”他欲言又止,“我实在不想再揭家里疮疤。我爸赌博输了很多钱,债主找上门,都是看我和妹妹能工作才放手的。如果我真坚持念书,不但我爸不依,连债主也不会同意。”
她没想到事情如此复杂,悲愤又加沮丧说:“难道你就这样牺牲?这个家原是你爸的责任,不是你的。若我是你,我往我的目标走,任何人都影响不了我!”
“这就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永远都那么笃定。我小学怕功课不好被你笑,就拚命读书;不再去铁工厂,也是因为你念了市女中。这一次,好像不能配合你了……”承熙望著她,眼神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