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撕。”她好轻好轻的说,却比哭更令人鼻酸,“小萍,磨墨。”
小萍擦擦泪水,拿墨在澄泥砚上化着圈儿。
茉儿坐在画前许久,等阴暗浮进,才拿起笔,在“茫茫天步,湖山汉漠”後,加上自己的词——
云里观音香绮罗
花开嫣然蝶空恋,行来幽窗冷霜落
凭栏坐听,好梦休说
春风豆蔻千愁过
正是世间无情碧,一寸狂心向横波
完成了!终於完成淳化的孽缘,结果不过如此而已!
茉儿好似已平静,把奴仆都叫来。其实,当初陪嫁的人,因子峻不喜欢,大都已送回严家,只剩下几个。
她将衣裳和银两分给一些丫头,珠宝给王奶妈,要她返乡颐养天年;对於服侍多年的小青,她说:“你爹有案在身,母亲又多病,你就留在京城里照料,不必再跟着我了。”
小青哭着跪下来。
至於小萍,她说:“你可以留在任府里,我会求老爷和夫人让你早日和任良完婚。”
“不!姑爷对你绝情寡义,我死也不留在任家,更不会嫁给任良。”小萍义愤填膺的说:“我要跟着小姐,小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傻小萍,没有任家,你还有淳化的家人呀!”茉儿忍着不让泪落下。
“小姐就成全我吧!”小萍说着,竟磕起头来。
茉儿没有心力再辩,因为已到该离开的时候了,否则,任家还以为她要死赖着呢!
至少,她要有尊严地离开,绝不会像姊姊那般寻死觅活的。
礼貌地拜别了子峻的父母,至於复秋、小姑和小叔都不在,想必是特意打发到别处去了。
两辆马车,一载人、一载杂物,小小的休离队伍,和当初迎嫁时的锣鼓喧天不可同日而语。
茉儿踏下最後的阶梯,忆起今天早晨才在此送别子峻。他在马背上,英姿焕发,回头招手时那潇洒的笑原来是笑里藏刀的诀别。一日之中,她的天地完全倾覆……
心中蓦地涌上一段恨,茉儿扶着门口的石狮、有一头撞死,任人去悔去恨的冲动;要不然,也能化为厉鬼……
她终于能理解姊姊当时的心情了,也因此,更克制住情绪,沉默地坐在马车上,任辘辘车声,在她心上压出一条又一条的血痕。
东方露一些曙光,四周尚是阴黑和迷雾,路是半摸索的,北郊的官道上有两匹马疾驰着,达……达……达……
任良压低身子,睁大眼睛紧紧的注意着前面那马屁股上的白星记号,深怕一闪过,就会迷失方向。
前天……不!已是大前天中午,他在南郊等新买的马钉铁蹄,嘴里还塞着自庙会分来的蒸糕,小萍突然由人群中出现,一身风尘仆仆的装束。
他霎时以为小萍是因为思念他,所以特地跑来,但又想,她向来不会如此轻浮,便立刻甩开这猜测问:“你怎麽来了?有什麽事?”
“是有事!”小萍的脸上没有笑意,语气极为凝重,“二少爷休了我家小姐,逼她回严家,我不信,因此来问你,你先前知道有这回事吗?”
任良惊讶的张大嘴,蒸糕差点落地,咕噜一口吞下,又差点梗到。几个惊怪表情後,他大声的说:“怎麽可能?我和少爷称兄道弟的,若他要……那个休妻,不会不告诉我。不!他不会休妻,而且临行前,他还要我多照顾二少奶奶。”
“和我猜的一样,休妻的事,必是老爷和夫人擅作主张。”小萍轻呼出一口气,并把前一日发生的种种说了一遍。
“这太没道理了!公子回来若发现自己的老婆不见了,铁定会发疯的!现在我们该怎麽办?”他乍听之下,也六神无主了。
“只有请你去北郊找少爷回来,愈快愈好,因为两天後,我们就要离京到袁城去了。”小萍说。
“我们?你也去?”任良震惊的问。
“对,如果你们赶不到,就後会无期了。”她郑重的说。
为了公子,也为了自己,任良快马加鞭,忘了原先的买马任务,拼命往北方跑。到“玉虚观”是一天半的行程,除了夜里必须停下外,他几乎没有休息。
子峻管建蘸,要逐一对查礼记,按理是不能离开的,但当他听到家中发生如此大的变故,马上想也不想的把天子及建祭之事全丢到一边去,跨上马,迅速消失在烟尘滚滚中。
暑夏太阳烈,他连水都不想浪费时间喝,但马不明白他的焦虑,也需要粮草,还有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他也勉强就着星月的指引,一心奔向南方。
“我不信爹娘会对我做这种事!我没有写休书,休书是从哪里来的?我对茉儿可是有承诺的,他们怎能让我做不义之人?!”有几次,子峻因心急,反覆说着这些问题。
任良则是累瘫了,才闭上眼,又被叫起,除了马上的颠簸外,根本没力气回答任何话。
“若是茉儿离开了,我怎麽办?若是再也见不到她,教我如何忍受?她是我的妻子,不管多少风雨,她都在我心上,一直在的啊!拿走了,是什麽可怕的感觉呢?”夜太黑、人太累,子峻只会不断的喃喃自语,仿佛是在设法保持清醒。
终於,又过了一天半,在太阳初升时,他们在大片林子後,看见大内宫殿在清晨里的轮廓。
“茉儿,等我!”子峻两腿一夹,快马向前冲。
任良也增加速度,人险些一摔下来。
城门才刚开,两匹马就奔进去,士兵们想阻止都来不及,只有追在後面吼叫。
达……达……达,踏破黎明的寂静,那急切,让人以为锦衣卫又出任务了。
来到原是严府的大宅,无人无声,门上全贴有封条。两匹马慌慌地绕了一周,才找到一位卖豆腐的老头,“严家的人到哪里去了?”
“昨夜就出城了,住在西边的小庙,预备差爷押解。”老头回答,“他们怕白天太招摇,所以偷偷摸摸的,免得犯众怒呀!”
西边有山,山下有往河南、安徽及江西的官道。
“我知道南郊有一条捷径。”任良说。
捷径要穿过一座小丘和一条河流,盛夏的林子极茂密,马绕着弯、人低着头,主仆两个都汗涔涔的,一脸的风尘及僵硬的肌肉和紧皱的眉,连马都感受那种迫在眉睫的紧张。
终於,走出茂林,阳光刺眼,玉带似的河也闪着亮灿灿的金光,而河另一边的官道上,有一列队伍迤逦着车和马,长长的一串。
“哇!不是说流放和革职吗?还走得挺风光的,东西不少哩!”任良吹一声口哨说。
“他们并不是抄家。”子峻短短地回答一句。他不在乎队伍长或短,他只要其中的一个茉儿,她是他的,不可带走!
“怎麽去呢?”任良问。
“过河,然後挡住前面的马匹,要回茉儿!”子峻下令说。
突然,一阵大风刮来,风沙扬起,两匹马轻跃一下。他们拉紧缰,才要起步,有十几名家丁式打扮的人窜出,围住两人。
“任公子,你擅离职守,私自返京,徐阁老派我们来带你回去。”家丁之首说:“希望你主动合作,我们不想伤到公子。”
“我会合作,但必须先让我找回我的妻子!”子峻急迫的说着,想冲出重围往河畔而去。
“徐阁老说,不能惊扰到严大人返乡的车队。”家丁之首向左右一挥说:“我们只好得罪任公子了。”
对方人多势众,子峻明白自己是敌不过的,但仅在咫尺,不能教茉儿一别成天涯啊!他不甘心,在围捕中,朝河岸大喊,“茉儿——别走——茉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