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一向疼爱子峻,他的几个儿子都甚为平庸,只适合在乡里做个富绅,不惹是生非就不错了,因此,他更把器重的心放在这个外甥身上。
子峻尊敬徐阶,听他这麽一说,更没有怀疑这是一条调虎离山之计。
远行那日,茉儿和丫环将行李备妥,再做最後一次检查时,马已等在外面。
这些天来,因知道严府不抄家,也没有被判死罪,茉儿的情绪蓦地放松,整个脸红润起来,更如出水芙蓉般有种艳艳的风韵。
子峻每每为她的美所迷醉,但因为自己对她的爱恋有负父母师恩,所以总表现得淡淡的,除夫妻之义外,很少再有热情的表现。
茉儿看不懂他的心,总以为她不是他的初衷和执意,但他对她不弃不离,她已经很知足了。
“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你务必要遵从爹娘的话,他们说什麽,你就做什麽。”子峻口里说的就是这些话。
“我明白。”茉儿其实很想要一点温存款语,但明白他不会,所以只得柔顺的说:“我会完全听爹娘的指示。”
任家人都聚在大厅前一一送别。子峻上马策鞭,两个奴仆跟随着,在滚滚烟尘中,朝北方而去。
这一回,任良没有同行,子峻将他留给茉儿,也算一种能让他安心的举止。
子峻走了一个时辰,茉儿在清理他的书房,复秋来招呼说:“我要带萌儿回娘家,爹还说我好久没回去探望了,要我多住几日呢!”
“我真的很羡慕你。”茉儿真心地说。自己的父兄被流放,祖父即将带一家老弱妇孺回江西袁城,此去天涯,恐怕再无相见的一天。这就是嫁人女儿的悲哀吧?甚至连哭都不许哭!
“羡慕什麽呢?我可是独守空闺四年啰!”复秋安慰地道。
“不是说秋天就要回来了吗?”茉儿问。
“谁知道会不会变卦呢?”复秋苦笑一下,“哎呀!不想他了,总之,这次子峻去北郊,也刚好让你尝尝相思的滋味哩!”
相思滋味,她早尝过,在等着嫁给子峻之前,是整整一年,如今回忆起来,那充满绮丽幻想的少女时期、花样年华,还真是甜蜜。比起来,嫁给梦里人後,酸竟比甜多。
复秋刚走,任良就进来说:“二少奶奶,老爷让我到南郊去买马,可能要隔夜才回来,有事可以派人来找我。”
“会有什麽事呢?”小萍斜睨他一眼说。
“那可不一定喔!”任良朝她眨眨眼。
这两个人又在打情骂俏了!茉儿抿住嘴笑。或许等子峻回来,也该给他们办办喜事了。
将墨宝卷书归好,茉儿看着子峻的字又发愣了。
突然有丫环在外头叫道:“二少奶奶,老爷和夫人请你去一趟。”
茉儿忙带着小萍来大厅,等待吩咐。
“你在外面。”丫环挡住小萍,并将门阖上。
茉儿深觉奇怪,任传周和徐氏坐在上首,面色凝重地望着她。
“爹,娘,发生什麽事了?是子峻……”她忍不住担心的问。
“子峻没事,只是……他要休妻,请我们做作主。”任传周说着,递给她一张笺纸。
休妻?这两个字,像陌生的语音,穿不过她脑海,直到她看见“休妻书”三字的隶楷字体在她眼前成形——
松江府任子峻,今休离袁州府女严鹃。夫妻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去。严鹃无犯七出之罪,但不义者有三。以权势逼婚,令夫家卑屈而从,此不义一;干权乱纪,陷夫家於谤毁,此不义二;罪责连累,使夫家有不测之祸,此不义三。高门之族,罪人之家,皆非我所愿,故写此休书,从此任严两造恩断义绝,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最末了是子峻龙飞凤舞的签名,还有他最心爱的玉章。她太熟悉他的笔迹,馆阁体,端端正正,字字绝情。
“不!这不是真的,子峻说过不会离弃我,我不信!”茉儿的眼神无法集中,几乎快昏厥过去,又没东西可以撑扶她。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如何不信?”徐氏毕竟是女人,稍稍委婉地说:“茉儿,不是我任家无情,实在是这桩婚事带给子峻太多的不堪。今日你家有变,再下去,恐怕任家和子峻都会遭祸,以三不义休离,也实在是不得已。”
“娘……”茉儿哀哀地唤了一声,“要休离,千万理由我都不怨……但子峻为何避而不见?要休妻,他也应该亲自将休书交到我的手上呀!”
任传周板着一张脸说:“子峻天性仁厚,一直心存不忍,甚至因身为严家女婿而被弹劾,还不愿负你。但他身为任家砥柱,怎能为了你,不顾列祖列宗的期盼?他不休妻,处境艰危,要休妻,又怕伤你,因念夫妻一场,所以避开,以去北郊的机会,要我们送你回娘家。”
“此刻回娘家,正好随你祖父去袁城,免得将来严府京中无人,你落得孤苦无依的地步。”徐氏补充道。
原来……子峻说的“务必要遵从爹娘的话”就是指这件事?原来……他早就有休她之意……今日不休,未来也会休!
他们说什麽,你就做什麽……
“不!”茉儿哭着跪下,拉着徐氏的裙裾说:“别赶我走!茉儿生是任家人,死是任家鬼,我不回严家,也不去袁城,我就待在这里,求求你们,别赶我走!我愿意伺候子峻一生,任劳任怨、心甘情愿……”
门突然打开,小萍听到屋内的一切,见茉儿肝肠寸断的哭求,便再也受不了地冲进来,也跪下说:“求老爷夫人开恩,别赶小姐,她和二少爷情深义重……”
“什麽情深义重?”任传周不高兴丫环的擅自闯入,“只要她不走,二少爷是不会回来的。”
这话如一把刀般落下,深深插在茉儿的心底。她缓缓的站起身,整个人恍若游魂,站都站不住,亏得小萍及时扶住她。
“小萍,你带你家小姐去收拾、收拾,屋前马车已备好,直接回严家。至於嫁妆细软,我们会派人一一归还。”徐氏愁着眉小心地交代。
茉儿开始往门外走去,举步维艰,她的唇颤抖苍白,想说什麽,却全梗在喉间。直到穿过许多长廊,看见自己住的院落,那子峻穿过多少次来寻她的月洞门,她忽然发出声,像要喘不过气似的说:“他骗了我、他骗了我……”
接着,她瘫软在月洞门旁,纤指扣住粉墙,悲不自抑地大哭出来。那九个月来的委曲求全、隐痛自吞,全只剩下一纸休书,让她将以何为心,以何为生?
子峻,你何苦哄我,又欺我?这不是活活的要毁了我吗?
“小姐,再抓,你的手指就要流血了。”小萍拚命的扶住她,自己也哭得唏哩哗啦。
小青和王奶妈闻声赶来,才把几近崩溃的茉儿扶回房去。
消息很快的传开,茉儿被休,陪嫁的奴仆们,除了咒骂外,就只有忙着整理细软,屋内笼罩着一片沉重的气氛。
茉儿躺在床上,心继续痛、泪继续流,直到王奶妈要她喝碗参汤,她才倏地坐起,眼眸疯狂地往前看。
是那幅“子峻淳化遇茉儿”!
她奔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取下那幅画。
小青和小萍停下手边的工作,同时叫道:“别撕了它!”
仿佛唤醒神志,茉儿抬头四望,那红纱帐、红烛,多少的绮梦,那庭院、那草树,多少欢笑。
绮梦、欢笑下,又有多少虚幻?嫁子峻,到被休离,犹如一场梦,梦不留人,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