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滚滚,将声音卷入天际,散入云中。
茉儿的心猛跳一下,仿佛有奇异的响动传来。两个女人同时往外面看,但水潋潋、山蒙蒙,一样的荒山荒地,只有头上两只鹰盘旋,呱呱呜叫。
茉儿极失望,她以为有人在喊自己。
“他们怎麽还不来呢?”小萍焦急地说:“任良说,他根本没听过休妻之事,二少爷一定会来阻止的。”
伤害已经太多,茉儿不敢再有任何期待或梦想,只淡淡地说:“这种事,子峻怎麽会对他说呢?我看玉虚观也是白跑了,子峻不会出现的。”
“小姐……”小萍感到十分沮丧。
“休就休吧!反正一家大小,各有各的苦处,谁也无暇管谁,不要再跟我提二少爷了,我不想再听他的名字或他的事。”茉儿闭上眼睛,在摇晃的车中,向过去的纯真和爱恋告别,深深的疲倦感沉入心头。
“茉儿——”子峻仍奋力的大叫,但那叫声已远到传不出林子。在那一瞬间,他有万念俱灰之感,也渐渐领悟到,他不休妻,不为道义,不为承诺,而是为他心爱着的茉儿。
从淳化开始,那条绵长的情丝,在诡异的政治局势中,仍是巧妙地牵连着,有她向他,也有他向她。
他从来不珍惜,直到情丝被硬生生的切断,宛如劈心,这才恍然明白。
劈就劈吧!袁城不远,将来有一日,他仍可见到茉儿,毁去那一纸休书,带她回家。
终有一日……
确实,年华岁月从不为人而留,也留不住那笑呀!
一年後的袁城,不是子峻所盼所愿,而是更大的幻灭。
“要带你回家,你怎麽会先入了黄泉呢?是因为恨我,所以要以死处罚我吗?”子峻伸出颤抖的手,轻抚墓碑上的“严鹃”两字。
“我该早点来的,早半年就好。”他继续低哑地说:“但我犯了朝法及家规,除了要将功赎罪,还得禁出京师一年;任良更惨,受了鞭刑。我想来,神魂曾千万次的到袁州来找你,但你为什麽不能等呢?我这颗心,竟永生永世无法向你表明了吗?”
天已微亮,雨亦停歇。湿透、冷透的子峻,在长长的回忆中,浮云与流水,唯有茉儿的笑,如花美丽的笑,由纯真到哀愁、到伤病,都在他的意识里,明明灭灭地闪烁着。
面对他如此多的悔恨,眼前的冰冷墓碑除了默默以对外,又能如何?
不知多久过去,破云的阳光汲尽了湿漉漉的野林。有马啼声响起,但子峻仍一动也不动。
来者下马,走近他说:“公子,我来接你了。”
子峻回过头,泛青的眼、初生的胡碴,交织成一种令人心惊的憔悴。“你从省城来的?见过郭大人了?”
“见过了,也听了二少奶奶的事。”任良说着,边抹泪、边跪地的拜了三拜,再三拜。
“你去淳化,找到小萍了吗?”子峻又问。
“小萍没回淳化,据她家人说是入了道观,做了道姑,不肯见俗人。”任良满怀遗憾的说:“想来也是为了二少奶奶的缘故吧!”
“她愚忠,你也愚忠,是天生一对良缘,可惜造化弄人。”子峻叹一口气说。
“公子,已经四天了,再守下去,别说身体堪不住,严家人也会起疑的。”任良顿了一会儿又说:“郭大人交代,务必请你去省城,他们正在收集严世蕃逆反的罪证,要请你帮忙。”
子峻的心思却在别处,答非所问的说:“你看,茉儿在此,是不是很孤单寂寞?风吹雨打的,却没人保护,我们应该带她回北京,对不对?”
“公子,咱们的确是应该这麽做,但现在不是时机,这移坟之事,太引人注意,只能等严家事後……”任良提醒道。
“我已经厌倦严家事了!管他是贪、是恶,都交给御史吧!”子峻又换个落寞声调,对着墓碑说:“瞧!生时不能相守,死了依然分隔两地。茉儿,只有再委屈你了。”
依依再依依,此处不是久留之地。
子峻上了马,又驻足许久,直到任良数次提醒,才缓缓走出这坟茔垒垒之地。
由远处看去,茉儿的坟更小、更简陋了,处在总墓群之外,更显可怜心酸,并透着生前死後的无限凄凉。
夕阳很快的隐在山後,啾哭的小山丘,又飘起磷磷鬼火,向左向右,就是不愿靠近……
第八章
休妻
梳洗罢,
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
斜晖脉脉水悠悠。
阳断白苹洲。
——温庭筠 梦江南
嘉靖四十四年,岁次乙丑。
三月京城,连下了几日的雨,今天终於放晴。子峻和任良一前一後走在街道,除了要避开屋檐滴下的积水,还有不断撞着他们的人群。
果真是奇景,这汹涌的人潮,竟比正月十五的元宵庙会还热闹,不少小民还携酒带椅的往西市跑,唯有子峻主仆两人往东,形成一股逆流。
今天可说是特殊日子,特殊到六部衙门亦提早解散。
任良虽跟着少爷,但心则是一直往西的,过了一道大门坊,他忍不住说:“呃!公子,我……我可不可以去看呢?”
子峻迟疑一会儿说:“你想看就去吧!”
“谢谢公子。”任良一溜烟就不见了。
子峻望望柔亮的蓝天。在春天里杀人,不合理法,他也不太赞成,死囚不是都要等到传统所谓的秋决吗?
“严世蕃又不一样,他那人太精明狡诈,多次死里逃生,若是不趁着皇上心意未改的速战速决,一定会有意外!”徐阶说。
因此,诏书才下,笔墨未乾,西市就已架起刑具,一刻也不愿等。因为,严世蕃生,严家就不倒,只有严世蕃死,才能彻底抄查严家,使其永无翻身的机会。
唉!茉儿,因为是你的父亲,虽死有馀辜,我仍不忍去看呵!
离上次去袁州哭墓,又是近两年过去。这期间,因公务在身,他始终无法出京,只能请在江西的郭谏臣逢节便去祭扫。
生死两茫茫呀!虽然这段日子他在仕途上一帆风顺,也因陪皇上郊祭,深受赏识,以二十七岁之龄,录升为侍读,再下一步说不定就要成为最年轻的学士,窜起之快,如东升的太阳。
但太阳的明亮,却挡不住妻亡的阴影,那孤独的坟,永远在他的午夜梦回中低泣,令他痛到没有一个字能叙述、形容。
严家终至抄家杀头的下场,可这结局不但没有令他解脱,反而有一种陷入渺渺无常的不真实感,再怎麽做,也已带不回逝去的茉儿,不是吗?
两年前,他一回京,就立刻向舅舅表明自己不愿插手严家案的决定。
但之後的每个过程,他都有密切注意。
严世蕃违反圣旨,由流放地逃回,在家乡挥金建屋及作威作福,这天大的胆子是怎麽来的,子峻始终想不明白。
在御史押解严世蕃进京受审时,他还大摇大摆地说不怕死,大不了再判一次“贪纵无节制”,再回流放地罢了!
三法司的审官听了十分气愤,花了几夜的时间列出所有严家贪污滥权的罪状,尤其是沈錬和杨继盛两大冤狱,更描述得人神共愤。
这下子,严世蕃可得意了,因为他早摸清了皇上的脾气,这些老掉牙的罪状,有一大半也是皇上纵许的,一提再提,不就等於在指责皇上用人不当及昏庸吗?
严世蕃笑咪咪地等着自己由三法司走出来。
可行事深沉的徐阶,在几次斗严嵩不成後,也渐渐醒悟到一个道理——旧罪状不能用,要找新的,最好别牵扯到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