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梅生咬着下唇。
夕颜深深地凝望她,"好好感觉,你会感到他的存在。我先走了。”
她根本没有察觉她的离去,只是茫茫然地望着四周,步伐踌躇。
忽然,她感觉肩上落下几点温意。
下雪了。
她仰望无际,迷惑地看着悄然无息、只翩然轻落的白雪。现在是初夏,怎么可能下雪?
更奇怪的,清冷的空气中竟然暗暗浮动着淡淡的幽香,两旁的梅树不知何时开得一片花海灿烂,轻柔的风拂过,扬起漫天落英缤纷。
她不自觉伸出双手,承接着翩然飞落的雪与梅。雪。在地掌心浴了,梅符则随着清风旋舞。
她怔怔地站着,直到一个男人擦过她的肩。她恍然恻过身子,一眼望入男人俊逸但憔悴的脸庞。
是诚介。他一个人,他——没有看见她。
她忍不住跟随他。
他发际微苍,身形憔悴,一个人自拥梅径一路踱向梅湖,然后上了望梅台。步伐迟缓。
他老了,她心痛地察觉这一点,她不曾看过如此落寞的背影;岁月刻蚀着他的脸,更刻蚀他的心。
一念及此,她身子不禁一晃,咬着牙,随他上了望梅台。
望海台的视野辽阔,绿波盈盈的湖泊及落英缤纷的梅径尽收眼底。
可是周梅生注意的并不是美丽的景色,而是他。他背负着双手,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美景。忽然,一阵风吹来,卷起他衣袋一角。
他穿着如此单薄,连件毛皮外套都不加。一阵寒意袭上周梅生心头,她不自觉别过头去,眸光却接触到身旁那面墙上笔劲苍拔的字迹。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是——诚介的笔迹?她奔过去,伸手抚着每一个字,她抚得如此专注,像要把整首诗都刻在心版上似地。
“半缘修道——半缘君。"她轻声念着最后一句,泪水禁不住沿着双颊滑落,胸口因心脏紧紧纠结而强烈发疼。
“诚介——"她骤然转身,望向那个依然凝视着远方的男人。一股无法克制的冲动让她奔向他,伸出双手自身后圈住他。
但他消失了。周梅生瞪着双臂,他就这样在她面前消失了。
前世的她因为无奈得不到他,今生的她却因为认不清自己真正想要的而硬生生推开他。
你忘了自己吗?你怎么连自己是谁都忘了?
是啊,她怎能忘了自己?怎能忘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她骤然拔腿狂奔起来。
方才漫天雪片不知怎地变成雨来,一滴滴渗入她,渗入她的眸,渗入她的心。
前世的她得不到真正想要的自我,今世的她却执迷于自己不想要的自我。
人生求什么?求的就是那份我行我素,寻的也不过是那份我行我素。
她爱梅,一向就爱,爱梅那副我行我素的脾气。
因为她从来就做不成真正想要的自己!
我只想到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如果有一天,你终于懂得真正去信任一个人.去爱一个人,我希望被那样的你喜爱上一次。
艾略特他做到了啊。他全心全意地信任她,全心全意地爱她——地为什么还执迷不悟?
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他?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红色的发丝流过她同样冰冷的脸庞,浸湿她颤抖的身躯。
她丝毫不觉寒意,只是一心一意地向前跑着。
为什么?她竟到现在才察觉?诚介早就回应了她的愿望了啊,从两百多年前她抛下他独自活在世上的那一天起到现在,他一直是小心翼翼地将她自在心坎上,一直是像捧
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似地全心全意呵护着她。
他早就回应她了啊,没有守住承诺的是她。
艾略特,艾略特!
她在心底一声又一声地唤着,一面不停地狂奔着。
一个高大的人影拦住她的脚步,她仰起头,望入一双锐利的眼眸。
“纪亚。"她轻声唤着,眉尖微蹙。
“上车吧。"他扶起她手臂,半强迫地将她推入一辆银蓝的磁浮车。
待她坐定后,他开启另一边的车门,坐上驾驶席,车子在他的操控下平稳地起飞。
然后,他打开烘干机,暖风朝她身上袭去,她不自觉地打着喷嚏。
“你全身湿透了,"他抛给她一条毛巾,"擦一擦。”
她用毛巾拧干湿发,抹着同样湿透的衣衫,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你带我去哪里?”
“你想去哪里?"他不答反问。
她低垂眼帘,掩住神色。
纪亚瞥她一眼,"我要带你回你该回去的地方。”
“我不回去。"她静静地说。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不回去。"周梅生固执地说,"我要留在这里。”
“你已经下定决心?”
“是”
“你应该晓得,如果你决定离开组织,龙头会解除你所有的继承权,包括家族名下所有企业的股份。”
“我明白。”
纪亚侧头望她,"你甘愿为了他放弃所有的一切?”
“那原本就不是我想要的。”
“你想要的是什么?”
“做我自己。"她毫不迟疑,"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
纪亚瞪视她良久,忽然笑了。笑声低沉,带着一点点嘲讽和一点点愉悦。
“知道吗?我早料到你会这样选择。”
她惊异地望他。"你知道?”
他微微颔首,眸中漾着少见的笑意,伸手按了下仪表板上某个按键,她面前的车窗忽然呈现出三度空间立体影像。
“看看这个,资讯网路上的即时新闻。”
她依言凝望影像,是艾略特,他正对着镜头发表着谈话。
“周梅生永远不会成为我下一任情人,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她成为我的妻子。”
纪亚关掉影像,"他当着新闻记者的面对你求婚。”
“这——算是求婚?"她怔怔地说。
“我们还能称呼它什么?”他微波一笑,"看样子你也准备回应他的热情了。”
“纪亚——”
“龙头那边我会替你解释的,他这阵子很气你,或许过一段日子就不会了。”
周梅生摇摇头。他不会消气的,她太了解父亲的个性,他永远不会再承认她这个女儿。
“请转告他我无意令他失望。”
纪亚似乎也明白他的想法,只点点头,"我知道。”
此时,磁浮车降落在地,"到了,下车吧。”
周梅生望向窗外,是艾略特的家,她这一个多月来的住处,她惊异地瞥向他。
“我早知道你一定会要求来这里。"纪亚淡淡地说,"我是特地去皇宫接你的。”
她一阵怔忡,"谢谢。”
他为她打开车门,"去吧,我想他一定在屋里等你。”
周梅生依言下车,星眸半犹豫地望着他。
“快去吧。"他朝她挥挥手,嘴角一面嘲弄般地一弯,"我或许会来参加你的婚礼。”
她终于回他一抹微笑,"一定要来。”
他没答话,关上车门,磁浮车再度起飞。
一直到车形消失在周梅生的视界,她才恍然回神,转身穿过花园,奔向屋里。
她不停地跑着,一直到艾略特紧闭的门扉前,她才凝住自己的脚步。
她深呼吸好几次,平静着急促的心跳,然后才轻轻推开了门。
房内一片漆黑,只有随着门的开启而射入的光线,让她稍稍看清了一个顽然坐倒在地的男人身影。
他低垂着头,深金色的发丝掩住侧面。
男人阴郁地开口,"不论你是什么鬼,别来打扰我。我今天不想见任何人。”
他毫无生气的语音让周梅生一阵心悸,怔忡好一会儿,才轻柔地说道:“包括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