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逐云不顾脸上传来的火辣疼痛,努力地爬着,终于爬到门边;不料她回头一看,奶娘并没有跟着她出来,反而是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
‘奶娘——’
奶娘还在里面,应该可以替她拿到镜子。
‘奶娘,我的镜子,我的镜子——’
她忘了奶娘还身陷危险中,一心只挂念着要奶娘替她拿镜子。
‘奶娘,镜子!’她叫着,可是奶娘动也不动,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
‘奶娘!’
‘快救火,快!’
此时,平镇寺的人因见到此处有火光,立刻召集所有人前来救火,才赶来这里,这里却已经被火吞噬了。
‘快救我奶娘!’封逐云逢人就喊,只见他们一个个先是以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再来就是摇头。
‘快救我奶娘!’她看到净贤师太,立刻朝她奔了去。‘师父,快救我奶娘!’
净贤师太却摇摇头。‘太迟了,阿弥陀佛。’
‘师父?’
她可怜兮兮的模样震慑了在场所有的人。一个才满十岁的小女娃儿,在一夕之间亲人全都离她而去,人生在世,此等遭遇再惨不过。
‘静心,凡事皆有定数,你要节哀。’净贤师太依旧以平静的心来看待人间世情。
‘奶娘她——’封逐云才想向师父说些什么,就看到几个女尼进了屋子,将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奶娘给抬出来。
封逐云不顾脸上的疼痛,急奔了过去,跪在奶娘身边。
‘奶娘……’豆大的泪珠滴落,一颗颗落在奶娘身上,只可惜她感受不到了。
‘奶娘,都是云儿害了你,都是云儿不好弄翻了火盆,才会……呜……’
从小奶娘就最疼她,每回她闯了祸,就是奶娘替她扛祸、在背后替她善后。一想到以前的种种,她只想说对不起,可是来不及了,她知道奶娘听不到了。
‘阿弥陀佛,一切都是天意,上天早在冥冥之中安排了一切。静心,从今以后,你就跟在为师身边修行吧!’净贤师太走过来,拉起封逐云,替她拭去颊边的泪水。
‘师父,我要我的镜子。’突然,封逐云挣脱她的手,跑进被火摧残得残破不堪的屋子,找她的镜子。
半晌,她才在瓦砾中翻到那面已经扭曲变形的落花镜;虽然无法恢复原状,却是佑哥哥留给她唯一的东西,无论如何,她是一定要带着它的。
当她不经意地看到镜子照出自己的模样时,整个人立即为之一愣。
她、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右边的脸颊红肿不堪,像是要褪皮的蛇,脸上有着一层一层难以剥落的焦皮。
‘啊!我的脸、我的脸!’
‘静心,把镜子交给为师。’她太重表相,且一个人的心太过于挂高某件事物的时候,是难以修道的。
‘我不要!’封逐云将镜子藏在身后,忘了脸上的疼痛,一心一意只想留着它。
净贤师太却摇头大叹。这镜子看来古怪,想来并非吉物,静心带着它,是祸非福啊!
‘既然你不交给为师,那就把它暂放在佛堂中吧!’净贤师太只得退一步,希望这样能化去那面镜子的凶气。
同时,她不禁在心中大叹:静心的尘缘难了、难了……***
明成化二十三年宪宗薨,孝宗登基为王,改年号弘治,大举废除文字狱,重建天坛,加盖寺庙为枉死的大臣们祈福,另实践宪宗遗愿,将太子妃苻真郦扶为皇后。
宫内丧钟一敲,举国陷入一片严肃哀戚的气氛中。
‘不好了,不好了,皇上驾崩了!’
平镇寺内,匆忙地跑进一名女尼,见到净贤师太,脸上的神色立刻转为肃穆平静。
‘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的?’敲了最后一次木鱼,净贤师太终于出声。
‘师太,是皇上驾崩了,宫里已敲了丧钟,新帝也下了诏,百姓素服三个月,所有喜庆一律取消。’
净贤师太一听,说了句阿弥陀佛,随即又拨弄着胸前的佛珠。
‘师太,宫里的大公公派人来传,要您即刻进宫。’
‘静心呢?去把她找回来,说我有事交代。’
‘是,师太。’女尼立即奔出寺外,找人去了。
在女尼离开后,净贤师太才睁开眼睛看着庄严的佛像,暗忖:时候到了,是她该离开的时候了……***
静心手里捧着一本金刚经,跪在一座堆得老高的黄土前面,黄土前头立着一块木头刻成的牌子,牌上写着——佟氏之墓。
入了秋的枝头,只见片片黄叶,干枯的落叶落在坟上,她细心地捡开,不让任何东西打扰了墓底人的安息。
突地,一阵嘈杂的声音由远而近,她还来不及蹙眉,尖锐的声音已响起——‘静心,师太要你回去!’
师父找她?
每年到了这一天——奶娘的祭日时,师父都会让她出寺陪奶娘一天的,现在不过是晌午,师父找她回去做什么呢?
‘静心,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气喘吁吁地跑到静心面前,悟道才又问了一遍。
‘师姐,我听到了。’收拾好墓前的素果,她才站起来。‘师姐,师父找我有什么事?’
‘皇上驾崩了,新帝要师父进宫,也许师父想交代你一些事情吧!’悟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皇上驾崩了?!’静心惊叫了声。皇上死了?!
那个听信谗言,让爹爹死于冤屈的人死了?
当年,若皇上能宽容一点,也许爹爹就不会死了;爹爹若不死,自己也不会被送进寺中,举目无亲、孤独的立了这么多年。
她的思绪回到从前,许多因为当年而延续下来的错误,亲人的生离、奶娘的死别,以及脸上这道疤痕……往事历历,让她难以忘记,虽然师父是这样用心尽力的教导,凡事不可违天意,可她就是无法释怀。
这些年来,自己往死胡同里钻的结果,就是她愈来愈沉静、忧郁。
如今皇上驾崩了,她的心竟泛起一丝丝喜悦,那种似大仇得报的感觉,让她忘了宽容二字。
‘静心,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悟道伸出五根指头在她面前晃呀晃的。
‘你说皇上死了。’她心不在焉地应道。
悟道摇摇头,‘我说师父这次离寺少说也要半个月,我们可轻松了。’
‘咦,怎么说?’
‘师父老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在她面前大声说话都不可以,可憋死我了;现在她出寺,我至少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原来悟道心里打的是这个主意。
‘虽然师父必须离开半个月,但是应守的规矩可不能不守。’
‘你呀,就快变得和师父一样啦!’悟道觉得无趣。
‘若我能及得上师父的十分之厂,也许我就能清心寡欲了。’也不会有这么多情感在心头矛盾交错,在心底幽幽地蠢动。
‘什么?!你要和师父一样啊!一个人这样我都受不了了,再来一个不爱说话、脸上没表情的,那简直就比罚我背金刚经还惨!’
‘你太夸张了。’
两人说着说着,已回到寺内。
***
‘师父,您找静心?’才进佛殿,悟道就找了个借口跑了,所以佛殿内只留下师徒两人。
‘嗯。’净贤师太点头,仔细地打量着她。
不可否认的,静心生得很美,一双澄亮的大眼已没了当年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对人世的了悟;平静的脸蛋是那样的脱俗;若不是当年那把火毁去了她的右脸,或许她能够入选为妃,进宫服侍皇上。
但那不是她所乐见的,除去静心的容貌不说,她的佛缘极佳,举凡教授她的佛理,她一学就会、一点便通,是寺内所有师姐妹当中悟性最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