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老李是本地人氏,熟知城中道路,既然小姐催快,于是便指挥骡子走上一条捷径,加上骡子快跑,过了一会儿,那间似乎已遭人废弃的凉棚已经出现在眼前。
车一停妥,小乔等不及沉儿相扶,自己匆匆忙忙地便抱着琴下了车,一面转过头去嘱咐车夫:
“老李,麻烦你将车停在转角之处,等会若要动身了,再让沅儿去请你过来。”交代过后,立即又对玩儿说:“玩儿,快来帮我布置一下,去将这琴放在那块平整大石上,再将石块前的地面铺个垫子什么的,好让我能够安稳地坐在琴前。”
玩儿一面帮忙打扫布置,一面笑间:“小姐这回又有什么新点子是吗?”
小乔点点头,但是神色正经,看来不像要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反而严肃地叮咛说:“等会若有人来,你就别说话,一切全由我来应对即可。”
玩儿莫名奇妙地点头。心中虽然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过她是丫环,她的责任就是要服侍小姐的,小姐怎么吩咐,她便怎么办;事实上,以小姐的性子来推想,等会应该是有好戏可看了呢。
玩儿想着想着,不禁有些兴奋了起来,匆忙间找不到适当的首席,于是只得从车上取来一块厚垫褥权充席子;快手快脚地完成了简陋的布置之后,玩儿看到小姐在垫褥上坐下,调整弦索,看样子是要抚琴一曲了,于是自己也就依平时惯例,垂手跪坐在小姐身后伺候。
小乔先是眼观鼻、鼻观心地静静坐在垫褥上好一会儿,将所有心事完全暂时抛诸脑后,使自己的心情平静,思虑澄澈,呼吸匀净之后,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于是便轻抒素腕,弹起琴来。
琴昔流转之间,沅儿仿佛听到了一道清凉小溪正缓缓地流过耳畔,慢慢地又逐渐渗人心中,瀑瀑的流水声使得胸中杂乱之意大减:过了一会,简单的旋律开始有了变化,音符跳跃之间,沅儿似乎感觉到自己撩起了衣裳下摆,双足踏人水中,阵阵清凉之意直透心脾。
她在小姐身边服恃得久了,常听得小姐抚琴、说起乐曲之口的涵意,因此尽管她识字无多,但是年纪轻、记性佳,听这旋律,却也能辨认出小姐所奏之曲,名为“兼蔑”,据小姐解释说,这首曲子乃是出自《诗经》,是一首描述追寻理想的意中人的乐曲。
沅儿想着想着,耳边琴韵继续优雅地一波波荡漾开来,淙淙水声之间,玩儿似乎看到了一位极美丽极清雅、有如仙人一般的女工,在烟波浩渺间,悄悄地出现在暖流之中。她的美,令人心魂俱失,目光无法移开,但是她的人似远似近,衣袂飘飘,好像只要大跨步过去,便可触及她的一片衣角;然而仔细一看,她却又好似在那遥远得永远也无法追上的地方,心醉神迷之下,像是着了魔般,不顾一切地溯溪逆流而上,一心只盼望着能够跟随在她身边。
某度萎萎,白露未曦。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趋徊从之,道阻且跻;
逐游从之,宛在水中缅。
沅儿听得人了神,心中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大小姐那温婉清丽的容貌来。大小姐那种温婉斯文,却又有些旷远的独特气质,正符合琴声中所描述的那位让人无法捉摸,却难以忘怀的绝代佳人……
像着大小姐悄然独立于水中的情景,该会是一幅多么难以言语表达的醉人景致,沅儿楞楞地听着,不自觉被琴声牵动了心境,目光也开始望向远方。
正在恍惚间,玩儿这一抬头远眺,却赫然发现在凉棚不远处,有五位成年男子正静静地站在那儿,负手而立、神情专注,显然正在侧耳倾听小姐抚琴。
沅儿乍然见到那五位不速之客,吓得一阵惊惶,险些失声惊呼,虽然终究忍住了没有出声,却也是心神大乱,随即想起小姐刚才的嘱咐,只有急忙低下头去,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现,但是先前浮现在脑海里如诗如画般的景象却再也唤不回了,只剩一片空白。
但那五人对于玩儿的目光却是恍若未觉,个个或频频点头、或摇头晃脑,表情不一,只有居中那位高个儿的蓝袍男子微侧着脸,神态认真,随着琴声流动,心中滑过那一段段优美的词句:
莱政来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趋洄从之,道阻且右;
递游从之,宛在水中缅。
虽然不断地追寻,无奈伊人的身影却愈行愈远,终究没人薄雾之中,失去了踪影,追求者满心的怅惘,却也只能愣愣地望着河面,怀疑世上真有如此美人吗?美人适才真的出现过吗?又或者只是自己的幻想?一切似真似幻,恍惚间,唯有淙淙流水依旧真实地不断向东流去……
琴声至此也愈来愈是细微,几不可闻,虽然小乔已然放下双手,那琴声却仍若有似无地回荡在耳边,久久不去。
小乔在弹奏之时,向来全神贯注,对于身外之事一无所闻,此时一曲既毕,抬起头来,这才见到刚才在街上见到的那五位男子,正站在离凉棚十步之遥处。
不过这原在小乔的意料之中,于是微微一笑,说道:“各位既是知音人,便请进凉棚里来说话,可好?”
那五人如大梦初醒、蓝袍男子当即朗声说道:“在下姓周,与朋友数人意外在此得闻姑娘雅奏,不觉听得出了神,失礼之处还请原谅。”说着长长一揖。
小乔心中本已有了七成把握,听得蓝袍人果然自报姓周,心里暗暗欢喜,抿嘴一笑,站起身来也还了一礼:“这是对小女子的赞誉,何失礼之有?”
正如小乔所料,这位蓝袍人确是周瑜没错。自离开宛城后调瑜一直在孙策身边协助筹划种种军事行动,直到豫章郡之事已大致底定后,他才因为另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来到宛城后,他不欲惊动百姓,于是便与几位同僚一齐微服上街游览,想不到竟凑巧地让小乔遇上了,抢先一步在一行人必经之处,以琴声诱他留步。
周瑜四下端详,虽然眼前这位年轻的陌生女郎有一名丫环随侍在侧,但是男女终究有别,即使女郎相邀,他也似乎不该踏足凉棚之中。
但是不知怎地,周瑜总觉得这琴声极臻佳妙之外,这抚琴手法及音色总觉得有些熟悉,似乎曾在哪儿听过……
为了一探究竟,于是也就大胆跨人,不过在离小乔有一段距离之处便站住了。
这会儿距离近了凋瑜一抬眼,便将小乔俏美的容貌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得突地一跳,但见眼前这位姑娘柳眉弯弯,肤色白腻,凤眼带俏、樱唇含笑,竟是个生得亮丽的姑娘。
平从未见过的娇美女子,周瑜不禁一呆,饶是他出身宫宦之家,大场面见得多了,一时里竟然也只能直觉地别开眼,不敢正视这位好似从画里走下来的美人儿:“叨扰了。”
小乔心中另有计较,因此装成完全不认识周瑜的神情,微笑说:“周先生不必客气,既然您欣赏小女子所弹奏之琴音,想必也是懂得音律之人了,这曲‘荣率’弹得如何,还想请周先生品评。”
周瑜毕竟不是寻常男子,虽然心中暗自力小乔丽色所慑,片刻之后却也已镇定如恒,心理暗暗觉得奇怪,怎么这位姑娘说话的语音,似乎也在哪儿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