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偏偏还是要逃,不肯再往前走一步。
隔着斑马线,我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跨过来。如果,如果到了下一分钟,他还是不过来,我,我就要过去了。
我咬住嘴唇,决定不理会什么道德与规范,也不顾忌所谓的自尊与矜持,让骄傲见鬼去吧,我只知道,我想走近他,同他并肩而立,上长城,泡茶馆,谈曹雪芹,看梅兰芳。只要同他在一起,做什么都行,可以去天涯海角,就是在荒山孤岛也不寂寞。
红灯亮起来,车流停下来,我像一支小火箭一样冲过去,冲过去,冲过马路对面。
马路的对面,没有他!
他走了!
他,走,了。
他不肯等我,红灯亮了,他走了,他不肯等我。
我们之间,没有缘,也没有劫,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番一厢情愿的独自挣扎与奔跑。
精卫穷尽一生也填不平海,夸父至死也没有追上太阳。
一厢情愿。
异样的寂寞,蚀一样咬啮自己的心,碎片也不剩下,天地皆空。
我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心在刹那间被洗劫得一片空荡,我一无所有了,我的感情,骄傲,希望,与执著,在红灯亮起的一刻彻底消灭,不剩下一丝一毫。
路那么长,人那么多,车那么挤,红灯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我还拥有什么?
流不完的泪,不知道为什么要流泪?
我走。
长长的街道,曲里拐弯,不知道拐向哪里。下一个街口,有爱我的人在等我吗?
经过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但不是他,再不是他。
我的心一片空白。空白如夜晚说过“再见”之后的电视屏。
半塌的四合院门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
我停住,蓦然惊醒,就是这里,这就是他的家哦,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它还没有拆掉吗?它在这里,是要等我吗?要等我将童年的感情与它一起埋葬。
一切都是注定的,是吗?
我推开门走进去,心里苦得流不出泪来。
这已经是一座死去的房子,上次我来的时候,还仅仅看到零乱,可是这一次,满眼只剩下陈旧与颓败。老树已经不等人家来伐就自动枯死了,废家俱上落满了灰,并不足以遮去它们的本色,可是看在眼里,总觉得已经入土,或者,刚刚出土。到处都是杂草,却并不茂盛,就好像草也预知死亡,而懒得费力气出生一样。枯树叶和碎纸屑以及破塑料袋挂在树上招摇,像幡,为屋子招魂。
我在树下坐下来,不思不想,房子死了,我的心也即将死去。如果就这样沉默地守着房子化土化灰,也许对于我反而是最好的归宿和解脱。
从十七年前的雪灯笼想起,到分别,到重逢,到思念与现实合二为一,到所有的希望与渴念摧毁,不,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从头来一次,我还是会那样选择,还是会一样地爱上他,卑微而委屈地爱上他。怎能不爱呢?如果一切从头来过,还是会走到今天。无可躲避。
然而,如果一切不是我的错,又该是谁错?是天吗?老天何其欺我!
远远地,是谁在唱?
“若说没奇缘,如何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
怎么肯就此心事成虚,怎么肯让寻找落空,让重逢是错,让未来化零?怎么肯?
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院门“呀”一声推开了。我举起沉重的眼睑望过去,看到萧瑟的张楚。
心剧烈地刺痛起来,血液在身体内奔腾,四肢却被禁锢了一样不能动弹。
是张楚!张楚!张楚!张楚!
心在狂呼,可是发不出声音;热烈的注视穿透了夜幕迎向他,他一张脸也迅速地褪色了,白纸一样。
什么都不必说了,这一刻,我知道他的心同我一样,也在被分别折磨着,也在为重逢惊喜着,也在为未来痛苦着,哦,张楚!张楚!
“房子的拆迁因故拖期了……我路过这里,便想进来看看。”他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哑哑的,都不像真的。他自己也觉到了那份怪异,好像言不由衷的说话在此时此地全不和谐似的,说了也等同于没说。
于是他不再说话,却在我的对面倚着四脚朝天的破烂炕柜站住了,不语,也不动,就那样沉沉地望着我,望着我。
我们的眼睛,在空中交织碰撞,撞成永恒。
黄昏对着我们包围过来,无声无息地拂落,沉重而完整,无远弗届,是安慰,也是催促。游动的夜色像一袭湿衣,挟裹着我的情感,飘出来,飘出来,再也无法自已。
良久,我在夜色的遮蔽下轻轻说:“我喜欢你。”
夜色载着我的爱的表白勇敢地悄悄地飞向他,飞向一片寂静。
我的泪落下来,那句话仿佛是对我自己说的,或者,它们只是从我心上到舌尖打了个转儿,根本没有真正说出口。
如果它们不能得到回应,我也总算是说出来了,沉默了十七年的情怀,终于在今夜开启,像一朵月夜的幽昙花,虽然只开一瞬,却曾艳丽芳华。
然而,也正因为我终于将心事说出,也就再没有理由赖在他的身边了吧,连佯狂的资格也放弃,自尊和矜持都消灭,我只有离开,只有离开。
可是,就在这时,石破天惊地,我听到了历史的回声。
他在满目废墟中对我说:“我也喜欢你。”
时间忽然就静止了。
泪水泉一样地涌出,不可扼止,在这初夏的黄昏。
风中有隐约的香气,不知是什么花,我的声音终于得到了来自记忆彼端的回应,我的从小到大的感情,珍藏了十七年的爱,终于得到了回应。他说,他也喜欢我。
够了,这就够了,我再也不求其他。
我不要承诺,不要将来,只要这一刻的温存与承认。他终于承认了我,承认了我,这就够了,就够了。
他喜欢我,他喜欢我,他喜欢我!我的生命在他说出这句话的一刻得到了终极的完成,从来没有一个时候像现在这样庆幸我自己是活着的,庆幸自己作为一个人而存在,作为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存在。
夜色更重地包裹了我,在夜色的荫庇下,我静静地对着我的心倾诉,对着我的神告白,终于有勇气说出埋藏心中已久的话。
“这一生,我爱过两个人:第一个,是你;第二个,还是你。这是命中注定,我无法恨天,也无法自欺。我伤心过,逃避过,可是,所有的理智与原则沉淀后,有一点是无法改变的,就是我对你的爱。我不管你是不是已婚,不管我们有没有将来,不管这份感情会不会得到祝福,更不问它有没有结果我有没有名份,我只知道,我爱你,这是不容更改的事实。如果爱你是错,就请让我,错到底。”
我听到眼泪坠落的声音,很沉重,砸碎在废墟的石棱上,我听到。
而灵魂在眼泪堕下的一刻得到飞升。
我们在废墟中拥吻,任夜色将两个人牢牢捆缚,当整个世界静止,当大地回到最初的混沌鸿蒙,只有我们的爱,在黑暗中依然闪亮,宛如午夜最灿烂的一朵烟花,即使短暂,也要照亮整个的人生。
我知道这一生我不可能爱其他人如爱他一样,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分开,而我不得不为这片刻的爱的欢愉付出惨痛的代价,我会将双脚踏在刀刃上欢笑着说:我爱过,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