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头戴一顶丝织的瓜皮小帽,顶缀一撮长长朱缨,和扎成了长辫的黑发一起落在身后,金丝滚绣的边缘上扣着一颗血亮的红玛瑙;一身雪色薄丝长袍,外罩一层若有似无的瑰紫纱衣,清爽飘逸,正是适合夏季的打扮。
脂粉未施的脸上,有着浑然天成的美人丽质,教见过的人都移不开目光。
白里透红的嫩颊,莹莹泛亮;未点即红的美唇,轻透珠光;一双浓黑的剑眉微微挑扬,和一对黑白分明的星眸相配,煞是英凛,衬以高挺微翘的鼻,配上这副既秀气又贵气的男装打扮,恰是相得益彰。
听主子又喊无聊,身旁的贴身侍婢紫苏忍不住小声哀号,「我的好『少爷』、好『公子』,妳在南京这儿已经玩了近月,既然无聊,好不好咱们赶紧把该处理的事都处理完,然后回扬州去,别再玩下去了?」她很累耶!
「我也是这么想。」白玉珑点点头,中低的嗓音柔磁,「等船渡到那头,我跟林管事交代完最后一件事情后,咱们就起程回扬州吧!」
「呜……真是太好了……」紫苏喜极而泣。
白玉珑没多理会,只是继续捧着一侧香腮,随意浏览船外风光。
换上男装在外头走闯、管理自家商事,是三年前才开始的。
三年前,她退去与靖亲王府五世子的婚事,回归故里,赶走一群假惺惺哀悼她失去这门攀附权贵好亲事的哭丧队伍后,便决意用她的聪明才智,帮父亲打理家业。
然而,这世间对男人的样样纵容和对女子的种种约束,实在太不公平。
身为女儿的她,在那满身铜臭的油腻商人堆里,根本使不上力。
不是她的经商之道有误,更不是她的谋算不如人,而是那些男人,根本打自心底看不起她!即使她提出的意见再对、再好,也不过惹来那堆恼羞成怒的饭桶几句凉凉揶揄──
白小姐,女人家什么都不懂,就不该管那么多……
这件事,我想该由自老爷来做主,可不能让小姐您意气用事……
生意事儿哪由得女孩家任性?找个能做主的男人来,咱们再跟他谈……
真是气死人了!凭什么她的提议,全都成了多管闲事?又凭什么她的坚持,全都成了意气任性?那群酒囊饭袋也不想想,他们又能拿出什么象样的馊主意!
恼火之下,她决定扮成男装,换个身分。反正她很早就私下这样反扮过,对她来说,轻而易举。
承蒙上天所赐,她有一副高姚的身材,比一般的女子高上许多,两肩也稍
宽一些,待垫上一对垫肩、画浓了眉、勒扁了胸前突显的浑圆后,看来竟也无异于少年郎君,不过就是身材过于清瘦了些、面貌过于漂亮了些;但她眉间勃发的英气,足以掩过这丁点阙漏。
如此再出去议事,所得到的回应,截然不同!
因为这一回,她成了男人。
只消眉一挑、指一扬,便教那些蠢猪低头汗颜,乖乖遵从指示。
对于这般堪称特异的行径,她爹倒也不反对……
忆及父亲说的话,白玉珑紧绷的唇角才释出了些欣悦的弯弧。
「珑儿,爹并不遗憾没有儿子,因为妳冰雪聪明,资质更胜一般平庸男子。女孩家在外面行走,难免因俗世烦扰而有不便,妳能想出保护自己的办法,自是最好……」
由于父亲的宠溺,她庆幸自己的生活不似其它富家千金那么乏善可陈,一生除却颐养闺仪、出嫁和相夫教子外,尚能有自己的主张和不同的经历。
身为扬州首富白万金的女儿,年过二十犹未婚嫁,难免大街小巷议论揣测,白玉珑愈听愈是老大不爽,是以虽已和心仪的表哥向学昭订了亲,仍拖了两年还不肯点头完婚。
向学昭的母亲是白玉珑娘亲的妹妹,早年丧夫,后来成了白万金的续弦,入门时也把儿子带了过来,表兄妹同在一屋檐下长大。
向学昭是个唇红齿白的白面书生,个性内向文静,终日沉浸在诗文风雅中,与周旁那些浑身铜臭的商人迥然不同。白玉珑喜欢他的书卷气息,喜欢他总静静点头聆听她发表高论,也能包容她现在女扮男装的行为──
当然,只有现在。
不知多少次了,向学昭低声和气地告诉她,希望她成婚后能回复原来的女子模样,在府内掌理商事,别再出去抛头露面、引人注目。等往后有了孩子,把商务大事交给能代为处理的人,就更好了……
她喜欢表哥,可对于表哥的要求,她完全没有听从的意愿。
白玉珑没来由地一叹。
回想幼时,她虽只是个生得美丽的小娃儿,脾气却横得惊人,聪明又好胜,娘亲曾抱着她笑哄:「珑儿妳呀,就爱争强,可就算争得了天下无双,日后又要上哪去找个独一无二的男子来配妳呢?」
她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时她心里暗暗想着,自己铁定会是天下无双,然后,她要嫁个独一无二的丈夫。
可如今她才彻底认清,这世间兴许可以有她这么一个凡事都要争赢、抢冒尖儿的天下无双的女人,却没有半个能接受如是「天下无双」的「独一无一二」的男人。
天下,只有普通男人
表哥能接受她扮男装已是不可多得,可他仍是普通男人,一个想要妻子乖乖在家听话的普通男人。
「哼。」嗤笑一声,白玉珑扬高眼睫,随性瞟了瞟正要缓过的另一艘船舫。
霎见那名恰好面对她的男子,同样一身纯白缎面长袍,外加一袭湖水绿轻纱衫,慵懒地斜倚软座,这近乎水中倒影的相似模样,引她好奇地多看了那人一眼。
一见,竟怔了神。
他,蛾眉飞勾,面容肌肤恍如凝脂那般完美无瑕,皙嫩的颊上还泛着淡淡粉晕,晶红唇片佐以洁白编贝,轻轻眨动的一双桃花眼尤其水媚,看得她的魂都要给直直勾去了!
而他,也正正地瞅着她。顷尔,他对她颔首微笑,笑容一派纯然无害,她于是不自觉地头一点,也回予一记轻粲。
两艘船慢慢错身而过,她却挪不开视线,始终与那名男子正眼对望,凝视着彼此。船身渐行渐远,直到那张令她惊为天人的容貌再也瞄不着半分,她才回过神来,为方才未察的屏息和心跳加速大大补吸一口气。
拍拍胸口,无法遏止的鸡皮疙瘩瞬息泛了满身。
好……好妖媚的人!从未见过眼睛这么能勾魂的男人……
忽地,白玉珑眉头一皱,闷声自问,「那……那是男人吗?」
她不确定。真的,一点也不确定。
生于江南这妩媚水乡,她早看惯了天生白净、素颜粉面的男人,可她还真是不曾见过如斯「妖娆」的男人!
咦,等等!
或许……会不会……
依照大清律法,男子必须剃去半头,可她没剃,头上的瓜皮小帽若是不戴着掩饰,女儿身肯定马上露馅。
她想起那人也戴了一顶小帽……当然,瓜皮小帽只是再平凡不过的头上饰品,可……或许……会不会……
她再一次远望正往彼岸行去的渡舫。
今生头一回,不想和一个形同擦身而过的人,仅只一面之缘。
好不容易等到船只泊了岸,白玉珑一下船就遣人探听,方才搭另一艘渡船过湖的,来者何人?
意外的是,竟一无所获。
那艘船是前几天一名姓玉的公子包租下的,船家管事只管见了票子让人上船,哪知来搭船的姓啥名谁、祖籍何方?不过管事很确定,那个貌美如花的男人并不是数日前来包船的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