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河边现存的那一片乌黑废墟,乃她小女子下厨的杰作,才不是什麽烛火不慎。
为此,她无一刻不自责,尤其冥生哥哥始终连责怪她一句都没有,更教她打从心底不安。
「那房子没什麽了不起的,烧了就烧了,我不会为这个生气。」
男人低醇的声音很平静,握着小手的大掌,却倏然收紧了。
眉头,有点皱。
芸生暗抽一口凉气,头上的乌云愈如泰山压顶,把小脑袋瓜逼得快要垂贴到胸前。「你心底其实是生气的,对不?」呜呜……他言不由衷。
「我没有。」
「有,你有。」
「我说没有。」
「有,你就是有!」
陡然停下脚步,杜冥生淡道:「好吧,我是有点生气。」既然她坚持。
闻言,娇人儿小脸一沉,嘴一瘪,本就雾蒙的大眼睛,登时哗啦啦地下起了小雨。
「冥生哥哥,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不知道为什麽房子会烧起来,可我真的不是存心故意的,你不要生气,拜托……」
老天。
翻个无奈的白眼,他只能轻叹。
她是怎麽地?一下子希望他生气,一下子又求他别生气……她当他的情绪是什麽?一团没形没款的烂泥巴,能随意搓圆捏扁的吗?
扶住她颤动的瘦肩,他温雅地为她擦泪,一面低语,「我在意的,不是房子被烧,是出事那天,你本该马上离得远远的,而不是还忙着进进出出、搬那些劳什子的玩意见。你知道那是多莽撞、多危险的举动吗?」
烈焰,浓烟,与险些被吞噬的她,现在忆及,仍令他胆战心惊。若不是他在火场倾圮的那一刻,及时扯住了还想往里头跑的她,狠狠箍进怀里,只怕──
那天,松开怀抱後,他本想吼她一顿──
「芸生,你知不知道你刚刚在做什麽?!你──」满腔怒意,全止息於她泪光莹落的秋眸中。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她剧烈颤抖,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儿,尔後被烟燻黑的脸蛋埋进他肩窝,嚎啕大哭。「冥生哥哥,房子被烧了,对不起……」
最难消受美人泪,他心只得一软。
「好了,别哭,别哭。」她是吓坏了,才会六神无主地拚命乱搬,他狠不下心再苛责。
「对不起,对不起……」
他微微一叹,「是我疏忽了,留你一人在屋里,才会出事。对不起,别哭了……」是啊,他一不在身边,她就会出事。
一向没有安全感的她,从不能忍受他离身一时半刻,那天竟不同他上山,独自留在屋中。谁知原来她是突发奇想,试图掌厨献艺,却没料到会是这般结果。
他该斥责她的,可他没有。为了止住她如涌泉般的眼泪,最後反是他道歉,而她到底得了教训没有?
有待商榷。
男子的眉头更皱了。
糟糕,他好像更生气了……但她是有原因的啊!
「可那些书,是你重要的心得,你花了十年时间写的耶,说什麽也烧不得!」
那几大本书册,可是冥生哥哥多年来,详细实录的行医札记,和制药、用药心得,对一名医者是何其重要!她怎能眼睁睁看着他多年的心血结晶,就这麽毁在自己的无心之过下?
「我没打算把那些札记传世,烧了也罢;倒是一些更重要的东西,你给忘了。」
「真的?」她脸儿一白。「是……是什麽?」完了,还有什麽更贵重的物品,因她一时遗忘而被毁於那场大火里?
他睨了她一眼,「你的那件衣裳、那副耳环、和那块玉佩啊。」她的忘性果然比记性要强上很多。
「哦,原来是那几样衣物。」拍拍胸脯,芸生反倒松了一口气儿,巧笑倩兮,「那些东西烧了就算了。」
「别胡说。」这小女子究竟清不清楚那些物件对她的意义?「那可是你将来寻亲、认亲的凭据,你却把它们都忘在屋里烧光了,不怕以後回不了家吗?」她的随兴,他不以为然。
「不怕!我一点也不怕,我只要有冥生哥哥就好了!跟着你,我哪里都可以去,没有你,我就哪里都不想去,也不想回家。」她亲昵地搂住男子精实的臂膀,一派无忧状。
「真不想回去?就算家人找来了,也不回去?」
「不回去。」她答得再肯定也不过。顿了顿,她反问,「冥生哥哥,你会不会觉得……我跟在身边,是拖累你?」
「不会。」
「真的?可是我什麽都不曾,还老是闯祸,你不觉得我是个累赘吗?」
摇摇头,俊容轻哂,「你不会做家务,是因为天生有这福分让你不需要会,那不至於拖累我,所以我不介意,你也用不着介意。」最好她以後什麽都不要做,他就谢天了。
「那……多养我一个,吃你的、住你的、用你的,你也不麻烦?」
「不麻烦。」
「真的?那我要赖你一辈子喔!」只要有他,就算粗茶淡饭素布衣,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
望着她满脸有如阳光的粲然,他唇边笑意随之加深。
「好,就一辈子。」若真能一生相伴,他亦别无所求。
哪怕对方只是一个他无意救起、往昔素不相识的失忆女子……
第二章
三个月前
虫鸣,鸟啭,绿波潺潺。
三月风轻拂,带过一阵青草呢语,加入这场春季盛会。
春日尚暖,乘荫於这枝叶繁茂的大树下,坐享东风徐徐,目赏此时狂绽的扶柳烟花,独钓一江春水,实为人生一大逸趣。
偏偏──
看钓线勾着一具半趴在沙渚上的躯体,杜冥生脸色阴沉得像是被鬼附了身。
该死的!
今天是什麽烂日子?本只是想垂钓消遣,顺便弄条鱼来祭祭五脏庙,现在倒好──居然让他约上了溺水屍?!
他平日茹素,难得想尝尝鲜,怎麽也活该这麽菩萨不保佑地遭天谴吗?
呿!
他提竿绷紧了钓线,伸出三指衔扣,灵巧地捻断鱼线。只要一放,那无名屍不消多时便会被河水冲去,继续漂流。
然而不知为何,他迟迟没放开扣在指问的线头,若有所思;脸色,是更更难看了。
忍耐地吁出一口气──
他恨自己感觉太灵敏,更气自己无法见死不救的本性!
足尖轻点,杜冥生翩然跃下大石,涉过及膝的浅水,登上沙渚,弯下身,将原本面朝下的「死屍」翻了过来。
是名女子。一名相当娇小、纤瘦的女子。
她长发散乱,白惨惨的双颊凹陷,皮下还透着青光,脸蛋上东一块、西一块的乌紫淤青和大肿包,说明她这一路漂浪,不知受了多少大小石块「热情招待」过。
两只瘦骨嶙峋的手,指甲缝里满是泥土,指间还缠着几条水草;解开她胸前两颗襟扣,可清楚地看见,咽喉和胸口都有抓伤的痕迹。
种种迹象,显示她落水後曾经奋力挣扎求生过。
「哼,看来你还不是那麽想死嘛!」他嗤道。
探一探,已几乎没有鼻息,颈间脉搏极其微弱,似乎亦将告终。
他长指倏然飞点过女子身上几处,稳住脉象,尔後扶她坐起,凝气於掌,大手贴服她身後,连劲从腰间椎骨一路上推──
只见一个本该已死的人,突然使劲咳了起来!
「咳咳……」女子嗽出积梗在胸腹中的水。肺里、喉头的水一吐清,她的气息立刻明朗许多,虽仍短浅不稳,但胸口的起伏可是明明白白看得见的。
她还活着。
「算你好运。」他轻轻一笑,眼中有着挽回一条生命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