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在婢女翠环扶我进房前告诉我:有客人已久候多时!
我气得甩袖:「你当我那麽能干,我站都站不直,还能见客麽?」
「可是……」嬷嬷说:「这个客人不寻常……」
「管他什麽人!只要不是当今皇上,令他早早回去--你拿了他多少打赏钱?姑娘加倍给你!」
「他不是贵人,是个……卖油郎!」
「卖油郎,」我差点呸她一口沫:「你以为本姑娘什麽人?」
「他筹足过夜钱,捧了一缸子的串钱来,只为见你一面,他说他已等了叁年!」
我不信自己的耳朵,天下若有这种事,竹林内的乌鸦都变白……
「好吧!」虽然头昏眼花,我倒也好奇,「叫他来见我--」
朦胧醉眼一看,这卖油郎不过是个未足二十的青年,畏畏缩缩,不肯近我,面目黧黑,但堪清秀。
「一副寒酸相!」我赌气凑近嬷嬷的耳朵说。
「扶我回房!」我对那卖油郎说。
翠环在此时欠身告退。
我以为自己醉得 涂了,哪有这等事?
一进房里我便和衣卧倒床上,一睡不醒。感觉有人替我轻轻脱了弓鞋,不是翠环。翠环一向粗手粗脚。
奇特的油味伴我入眠。半夜我觉得胸中不适,起身而坐,「我想吐--」话未说完,哗啦哗啦酒腥味从我喉头倾出。
他轻拍我的背。我又睡去。
天明,阳光钻进纱帐将我唤醒。
「姑娘醒了?」翠环正在烧檀香,「要不要现在洗脸梳妆?」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边洗昨夜残妆边笑,「梦见一个年轻的卖油郎,捧了一缸子铜钱来浣花楼,你说好不好笑?」
「噢!姑娘,那可是真的,」翠环一脸愕然,「你以为那是梦吗?他早上才走--」
我打翻了一钵子水……「真的?」
「可怜呀可怜,」翠环开玩笑:「他存了叁年,只为来服侍你一夜,我服侍你一年,都不必付钱,谢主隆恩!」
我的心慌了起来,好像有一把闷火在烧:「他抱怨麽?」
「人家可不呢!你吐他一身体脏东西,我问他要不要洗,他说没关系,一脸和气。天底下哪有这种人!」翠环说。
这下竹林里可全出白乌鸦了。他的一缸子铜钱绝不值我向富翁们要来的金银珠宝,但我头一次觉得不该得。
「我可要还他。」我说。
翠环帮我找到他,他回话说,不必。
头一次有男人拒绝我。
「约他到竹林见面,我帮你们把风。」翠环出主意。「叫他再来看你一次,他不会不愿意。」
我脱去一身金缕衣,拔掉顶上玉搔头与金步摇,洗去脸上庸俗脂粉,长发素衣见我的卖油郎。
那一天的月圆如白玉盘,高高悬天上,照得夜色清明。
我清楚的看到我的卖油郎。
跟他道歉,他说不。
他吸引我的地方当然不是他的财富,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一种熠熠亮光使我心荡。
那一天我又成了十七岁,还原为水云里的良家女儿,不是浣花楼名妓。我与情人私会。
他在发抖,彷佛我是吃人老虎。「你怕我麽?」在我开口的同时,我已经爱上了他的谦卑和纯真。他连话都答不出:「你……离……我……这般……近,又没……没有醉……我不敢……想……你会……同我说话。」
「我不但同你说话,你听得见我也摸得到我……我又不是鬼。」我故意把他的手拿来放在我的腰上:「那天晚上,你难道没碰过我麽?」
「我不敢。」他说他只帮我脱了鞋,让我睡得安适些。
我背过脸,怕他问我为什麽眼眶满是泪水。偷偷用袖拂去,转身投进他的怀中,他的手臂自然像藤蔓一样缠绕我温暖的树身。
明月无言,风不吹草不动。
第一次,彷如有雷劈我,我不由自主的爱一个男人,远胜於世间一切道理所能解说。
* * *
「爱是那麽奇妙的东西……」
「我也觉得很奇妙,」林祖宁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反覆无常,莫名其妙!」
他才刚受到一次迎头痛击,要一个刚在爱情海里差点灭顶的人马上再跳进去,很难。
「我不爱当人,当人我当不好,」天使微笑,「可是爱是多麽好的东西--你一定没找到爱,当它来临时你根本无法抵抗!」
「谁说我没有过!」林祖宁辩道。
「我想你没有过,我看得出来!」
「难道有过真爱的人头上会戴一个光环,像天使一样?」话一出口,林祖宁马上发现自己的错误,她头上可没有光环!
「我看得出来,因为我最少也有叁百岁了,而你目前只记得自己短短的二十几年生命,小巫见大巫!」
忽然间,他觉得她变大了一点。彷佛在这短短几夜中,她以一种奇特的速度在发育。
* * *
旷雨兰并非为了李大泯而结束与林祖宁的同居生活,真正的理由恐怕是她在林祖宁身上看不见任何远景。
林祖宁自从有了她之後,一切成长陷於停顿,甚至还开倒车。从前在她眼中的天真、坦诚、善良与踏实,後来成了愚蠢、粗率、简单与呆滞。
雨兰很早就开始想两人分手的问题,只不过一直没有下定决心,繁忙的工作也使她无暇顾及其他。那一天李大泯开车送她回住处,临别时对她说了一句话,严重伤及她的自尊,也点燃分手的火药。
「像你条件这麽好的女人,也该为自己的未来想想,我不认为你和林祖宁是合适的一对。像你们这种女强人,我很清楚,找他那种男人是因为缺乏安全感。」
那是林祖宁发生车祸的前一天。
她对李大泯的直言无讳感到非常愤怒,但一时哑口无言,无法反驳。
「你处理私事如果有办公事那样胆大心细脑袋清楚就好了。」李大泯不把火煽热不甘心。
她和李大泯只吃过几顿饭,朋友交情是够了,但还谈不上男女关系。两个人心眼都深,不断在衡量时机、勘测对方动静,恋爱尚未萌芽已成斗智游戏。
旷雨兰回到住处。
甩掉把脚走痛的高跟鞋後,她闻到一股瓦斯味。
她冲进厨房,拧掉瓦斯开关,打开窗户。
一定是林祖宁在煮泡面,水滚了,溢出锅子,浇熄了火,瓦斯便源源不绝的
出来。
林祖宁人呢?
「你要死了!」原来他躺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她先拧了他一把,看他有没有被熏昏。没想到他一副好梦方酣的样子,懒洋洋的打个哈欠。
「什麽事?你回来啦!」
「难道你没闻到什麽怪味道?」
「没有呀!」林祖宁还特地用鼻子嗅了嗅。
「迟钝!白痴」他永远缺乏一份敏锐度--这个笨男人的迟钝会误她一生!
雨兰随手抓了个抱枕往他身上扔过去!
「你干嘛这麽生气,我又没有惹你。」林祖宁认为不掀起世界大战的绝佳法门就是让她。百善忍为先。
这种法宝不一定每一次都有效,此刻他的退让更助长她的怒火。
「你要死自己死,千万别连累到我!」 雨兰怒气冲冲的把房门一关。林祖宁习以为常,又抱头大睡。
虽然同一个屋檐下,两人各有一个房间。昔日如胶似漆时当然不是这麽固守城池,总是一起挤那间套房的大床,相拥而眠,每一天都爱得水深火热。
晚上旷雨兰还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她和林祖宁结了婚,养了两个孩子,一条脏兮兮围裙绑在林祖宁腰间--他在厨房里忙着做菜,告诉她今天买了一包涨了叁块钱的米,大宝打了邻家小孩一巴掌,小宝尿 裤子叁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