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林胜说:「儿子,我从前读书的时候,地理老师就教我们,将来做生意要到广州去,娶老婆要到苏州娶,游山玩水要到杭州,买棺材要买柳州……就差最後一样,我都做到了,可是……唉呀!不过尔尔,你千万不要克绍箕裘……」
人生上了大当!他知道爸爸要这麽说。林胜是个深具幽默感的父亲,他同时也把这份幽默感传给了儿子,父子俩从来默契十足。
他知道爸爸的陈年往事。
到广州做生意,赔得血本无归,当掉身上的钢笔才得以回家。
到杭州,景色看遍,只不过那时正在逃难。
苏州老婆,貌美贤慧,可惜话太多了点。林祖宁的妈妈林张琼子,是道地的苏州原产佳丽--叁十岁以後的某一天不知为什麽缘故,她忽然发现了自己具有语言的天赋,从此之後便很少闭起嘴巴,话语像 洪般涛涛涌出来。
甚至在睡梦,她都可以无休无止的呓语。因此林胜二十年来一直有失眠的毛病。
林胜在梦中因中风而去世,面容安详愉快,未留只字片语,学室内设计的林祖宁千辛万苦的托人从柳州百转千折运来棺材木,完成爸爸最後一个愿望。但愿不是冒牌货。
老伴去世後,林张琼子把矛头瞄准爱子林祖宁。林祖宁在大学毕业的前一年决意脱离苦海,以一百种不是理由的理由搬到宿舍住。
工作後更不可能住在家里。
好在林张琼子抱怨归抱怨,自己活动也多。她为自己开了一个烹饪补习班,专门教导各国菜肴,热心公益,还无暇寂寞。
「我怎麽会在这里?」
「你出车祸了还不知道,真是人不爱惜自己的生命了,年轻人卤卤莽莽迟早会出事……」
林祖宁只能用问题来击退问题:「谁送我到这里?」
他实在想不起来。
「好心人呀!是个女的,她送你到医院还在你身上找到电话本打电话给我,我这才知道--难怪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着,还恍恍惚惚看到爸爸愁眉苦脸回来……」
林祖宁只好假装昏迷不醒。
叁分钟後,林张琼子不再对没有反应的儿子说话,林祖宁的脑袋才变得清醒些。
没错,他看见一个天使般的女孩。
可是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人在身体虚脱或昏迷时可能有各种怪异的梦和幻象……即使那个女孩的脸还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她给他的温暖,她的微笑他也没有忘记。
大概只有十六、七岁吧!那个女孩说自己是离魂天使。
她的微笑比初开的白色雏菊还新鲜。
* * *
「喂,你干嘛这麽想不开?」
昏昏沈沈睡去,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天光大亮。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像闹钟一样催他起床。
一张描绘精致、五官分明的脸俯着看他。
林祖宁很快就认出她是谁。「祖宁,不是我说你,如果你勇於面对现实一点、实际一点、精明一点、能干一点,你会是个很好很好的男人。」
是指责还是称赞?林祖宁听不出来。
雨兰忍不住叹气,「什麽时候你才会变得积极进取?」
她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年轻女律师,锐利的口舌与值得炫耀的美貌使她很快的在法律界打出一片天空,拥有相当的知名度。
在这个竞争激烈的社会里,她拥有一切足以击垮任何敌手的条件。有才无貌的女人常被男人在背地里同情;有貌无才的女人却让男人在背地里讥为傻瓜。
旷雨兰不,她有美貌,有天赋,有学历也有手腕。她是天之骄女。
两年前她刚从大学毕业,马上考上律师执照。那时候两个人只能合租一间必须与别人共用卫浴设备的小房间。
奇怪的是人在寅吃卯粮的蹇促状况下竟然比物质安适时快乐。至少林祖宁觉得如此。两年来他看着旷雨兰渐趋飞黄腾达,她长成一棵大树,然後他这个可怜的小园丁便无力再为她做任何事情。
他还在同一个建 师事务所工作,从没换过工作。
「你可以独立门户,你有执照呀!」 雨兰总是这样建议。
同居时两人协议给对方自由,但爱情渐远後他曾经拥有的自由变成她最难以忍受的藉口。旷雨兰恨这个进步缓慢,安於现状、好逸恶劳的小男人。
「我觉得在李建 师事务所负责室内设计规划没什麽不好,我喜欢这个工作。」
林祖宁显然是她认识的所有男人中最不知进取的。
事出必有因。「你离开也是对的。」林祖宁幽幽的说出第一句话。
「什麽?」
雨兰险些没把耳朵塞进他的嘴巴里:「你说什麽?」
她听见了,可是她不相信。「你说你很高兴我离开?」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出了法院後她的一百种辩论逻辑全部还给六法全书与法院判例,她将他的话语以女性特有的逻辑重新转换。
「我说,」林祖宁的头又开始疼痛,现在他脑袋成为麻烦的警报器,麻烦一来他的头痛立即报到:「我又没有怪你。」
「你有什麽权利怪我?」旷雨兰又被激怒了,「你想想你自己!是你自己不……不……不长进!」她终於说出积压在胸口许久的话。
「你想利用事故来让我後悔是不是?我一离开你,当晚你就去撞车?这是懦夫的行为--你以为你变成残废我就会回心转意照顾你是不是?还是你想让我良心不安一辈子?」
林祖宁只是呆呆的听着,一点也没有回话的意思。遇到这种状况,沈默是最佳武器。
雨兰的气渐渐消下来,「你……唉呀……你对自己好一点好不好?你不要像个白痴好不好。」
她用手轻拍他的颊,似乎想叫他清醒一些,「你到底有没有听见我说话!」
他发生车祸固然与她离开有关,可是,大半是由於自己粗心--他可没想一命归阴!谁期待车祸发生呢?
……昨天那个离魂天使说,一半是人为,一半是注定,那麽这次车祸与 雨兰有关的部分不到百分之五……
「你知道今天早上我到事务所去看到你的名字时有多担心吗?两起车祸,叁死一重伤,重伤的人竟然是你……」
雨兰的愤怒转为怜悯。
「不过跌断了一条腿而已,没事。」
林祖宁勉强挤出无奈的笑容。
旷雨兰忽然低头吻他,压住他的上半身。那是她从前和他开始同居时的习惯动作,爆发性的热吻,像狮子扑向一头斑马。他很喜欢她这个动作,狂暴的温柔方式。
还好他的舌头没在车祸中咬断,否则她给他的讥笑大概会更多,而他永世不得回应--只能听完所有负面的评论,连一个「正面」的吻也无法享受。
他的手还能动,足以抱住她丰腴的腰身……
咳……咳……
一阵刻意的咳嗽声像一刀斧头一样把他们再度砍成两个人。
「妈……」
不知何时,林张琼子踏进病房,以很不友善的眼光盯着旷雨兰。
「这是病房--」
林张琼子从前见过旷雨兰两次,第一次还待之以礼,第二次发现她可能是儿子眼中未来媳妇的人选时,马上换上另一种眼光来打量旷雨兰,发现她全身都是千疮百孔的缺点。
她甚至在儿子面前握住 雨兰的手,揉了又揉,搓了又搓,然後当面告诉林祖宁:「如果以後你要娶个贤慧的老婆,一定要找个手粗点的,这表示女孩子在家早已学会做家事,像旷小姐这麽软这麽细的手,可能连一道菜也烧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