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昨晚突然咳了起来,咳得似乎连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唉。」周老夫人长叹一声:「人老了,再过不了多久两腿一伸,两眼一闭,也就去了。」
秋别一听这心灰失志的话,心上像针刺一般,她扮出欢颜,手上忙着替周老夫人梳好头髻,双手轻按在周老夫人肩上,笑道:「谁老了?瞧您这皮肤多光滑,一条皱纹也无,看上去最多三十,要是走出去,人家还以为您是我姊姊呢!」
周老夫人被她故作正经的语气逗笑了,两人视线在镜中交会,笑道:「妳就是这张嘴会说话,死人也能让妳说成活的。多亏有妳这个伶俐丫头,我才过得几天快活日子,将来不知哪个好福气的娶了妳去?」
「我才不嫁呢!我要侍奉您到两百岁,等王母娘娘派仙女接您上天宫享福,我拉着您衣角一道去。」
言中善祷善颂,周老夫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摇头道:「贫嘴丫头。」言虽如此,实则深喜。
此刻,冬望捧了莲子羹进来,向秋别挤眉弄笑道:「秋别姊姊,有个人在外头等妳呢。」
「谁?」秋别略一思索,记起昨天自己叫金元宝来怀桐院找她,叫道:「哎呀!我差点忘了。」
「谁啊?」周老夫人问。
「我昨儿个本要向您禀告,一忙就忙忘了。」秋别将金元宝的事说了,周老夫人一边听一边点头,不住赞叹。
待秋别说完,道:「真是个好孩子,『英雄每多屠狗辈,侠女从来出风尘』,这句话竟不是虚言。虽然是个小乞丐,孝义却是不亏。快把那个孩子叫进来我看看。」
冬望欠身笑道:「是。」
不多久冬望领着金元宝进来。听说老夫人要见,金元宝罕见贵人,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不敢进去;但想到秋别也在里头,不由得勇气大增,于是跟冬望入怀桐院。
屋内样样精致新奇,但金元宝看也不敢多看,只见抱厅上坐着一位面目慈和、神态安详的老妇人,必定是周老夫人。不待冬望提点,金元宝扑通一声手脚灵便的跪了下来,往上磕了三个头,道:「金元宝给老太太请安。」
周老夫人微笑道:「真有礼貌。你叫元宝是吗?抬起头来我看看。」
「是。」金元宝依言仰起脸,和周老夫人视线相会。他这回正眼看清周老夫人的面容,心里却又胡涂了,彷佛身在一片迷雾之中;这周老夫人,他好像是见过的。
周老夫人凝目细看。只见金元宝眉如墨画,目如晨星,长得甚是清秀斯文,看他的举止行度,忠厚朴拙,秋别之言果然不差,立时便喜欢上这个年轻小伙子。
「元宝,你家中有什么人?今年几岁?」
「我只有我爹一个亲人,从小我们父子俩就相依为命,没其它的人了,今年十八。」
「听说你都会留些吃的带回去奉养你爹,是真的吗?」
「……是。」迟疑了一会儿,金元宝支支吾吾道:「不能带东西回去吗?我都是拿我自己的份,我没有多拿剩的。」
周老夫人见他老实得可怜,安慰他道:「有多的你尽管拿回去,你是一片孝心,我怎会怪罪你?府里的东西吃不完也是可惜。」
「多谢老夫人。」金元宝这才转忧为喜。
周老夫人愈看他愈是喜爱,见他还跪在地上,于是叫他起来。见金元宝长得一表人才,联想到膝下这些儿孙个个不肖,竟还不如一个街头要饭的小乞丐有孝心,又想到爱儿早死,爱孙失落,至今生死不明,只怕是天人永隔;自己上了岁数,还有几年可活?身边无个可靠的一儿半女可依,一时触动心事,忍不住悲从中来,神情惨凄。
「老太太。」秋别服侍周老夫人多年,知之甚深,知道她是想到早逝的周绍祖和失踪的周桐。倘若周桐还在世上,也和金元宝差不多大了吧?
周老夫人是钗裙里的豪杰,虽然伤心,很快就拂去了。向秋别道:「妳替他找个工作安插在府里吧。这个孩子很难得,妳多照顾他。他爹妳也安排个事让他做,有其子必有其父,他父亲谅想也是知仁识义的,只是一时时乖运蹇,流落做乞丐。积善人家必有后福,瞧他一脸聪明相,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能帮他就多帮一些。不知怎地,我实在打心底喜欢这个孩子。」
秋别应声是。
金元宝随父亲四处乞讨,什么样的嘴脸都看过,周老夫人亲切温柔的长相风仪,是他从不曾领受过的。他和周老夫人只是初见,她便如此惠爱,心中感激不已;伏下身来朝周老夫人不住磕头:「谢谢老夫人,谢谢老夫人。」
「别磕头了,快起来吧。」愈看得久,愈觉得金元宝的身形、容貌肖似已去的大儿子周绍祖,招手道:「站近些我瞧瞧。」
金元宝一骨碌爬起来,走到周老夫人所坐的螺钿紫檀木椅前。
周老夫人凝目看了一会儿,眼眶中浮起水雾,低声喃喃道:「真像,真像──」
「像什么啊?」金元宝顺口问。
周老夫人不愿再提起伤心事,只道:「没什么。你先下去吧。」金元宝不再多问,退后两步,向周老夫人磕了头,这才下去了。
原是骨肉亲
金元宝回到破庙向金开禀告了这个好消息,金开诧异惊喜之余,欣然答应儿子一道到周府去工作。金开是为儿子未来着想,自己就是一穷二白,才连一个老婆也讨不到,金元宝若再继续乞讨下去,只怕要步他后尘,那时可未必又有另一个金元宝来继承他金家的香火。如今既有人愿意雇他们为仆,至少有份固定收入,穿着也体面些;听金元宝说,周老夫人怜贫恤弱,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在她家里做事一定不会受亏刻。
金开的伤好得差不多,便和金元宝一同到周家去上工。两父子穿着陶庆平所给的旧衣,因为鞋子只有一双,金元宝脱下来让给金开,自己则穿草鞋,草鞋是他工作之余闲来无事编的。
秋别让陶庆平找一份较清闲不粗重的工作给金开做。陶庆平想了想,安排他去管理园子里的花草树木;金元宝则安排在自己身边,有什么事则吩咐他去做。
两父子在周府住下,日子过得安闲自在,不用担心下一餐的着落,也免去风霜雨雪之苦,金开心宽体胖,腰围粗了不少。
匆匆数月已过,将近年节,周府开始向佃农、庄院收取稼禾年租,又要忙着采办年货、打点内外,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在这其中,秋别是最不得闲的,她既要听取各庄院一年来的收成情形,又要打点亲朋好友的往来送礼,又要主持府中过年应办的庆节事宜,常常忙到三更半夜,还见她屋中灯火荧亮。
这天金元宝从阁楼搬出屏风,抬到周老夫人屋里,这工作原是陶庆平叫他人去做;金元宝心想,说不定会遇上秋别,于是自告奋勇揽下差事。
屏风搬到怀桐院,这是金元宝第二次来到周老夫人屋里,夏圃掀帘出来,指挥他们摆放屏风。内屋传来秋别的声音,似乎在向周老夫人报告什么,金元宝伸长脖子向内张望,只看见一个纤瘦的背影。
屏风放好,夏圃道:「有劳你们,可以走了。」
金元宝大是怅怅,脚步懒懒地向外移。
忽闻一个爽脆的声音喊道:「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