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霄沉默了许久,忽然道:“师父不许青云山庄溅血,只要你不出山庄,我们的冤仇就得搁下。”
他是要她割断过往,永远留在青云山庄。
玄玉抬眼,知道这已是他最大的让步。
但这并不表示他就不介意她是五毒教总执法,也不表示他不再将她当作仇人看待。”
她幽然叹息,试探地问:“逝者已矣,难道你就不能——”
“不能!”狄霄猛然推开她,愤怒地道:“五毒教徒皆该死!”
玄玉胸口一窒,“可是朴月已死,你拿听命行事甚至未曾参与的教徒们出气,根本就不公平。”
“当年,你们杀我家人可曾想过公不公平?我娘甚至不会武功!”狄霄深吸口气,“不提我狄家庄,五毒教中哪个人不为恶作乱?哪个人不滥杀无辜?哪个人手上不沾满血腥?他们个个死有余辜!”
她低头瞧看自己的手,恍然又看见浓稠腥臭的鲜血喷溅了自己一身。她也伤过不少生命,原来她也该死。
“你还是认为我是妖邪是不是?”
他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玄玉低垂着头,喃喃自语地说:“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邪;我早就该死了……”
“我没有这样说。”
“你是这样想的!”她烦乱地拉扯着发丝,“我是个妖邪,我只会污了你的名声,根本就配不上你。”
狄霄既是心疼又是愤怒地拉住她的手,阻止她继续凌虐自己的发丝,“是谁教你这样想的?”
“我不笨,我明白你的意思。”玄玉悲伤地看着他的眼睛,“你将我藏在青云山庄,不是不把我当仇人了,只是你还不晓得该如何处置我,不晓得怎么去向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解释,你怎么会爱上我这样一个妖邪!”
狄霄站起身来,他没有否认。
师父的禁令其实是留给他一个喘息的余地,他真正过不去的是自己这一关,他不知道该如何将玄玉当成一个妻子般地带到武林同道面前,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向惨死的爹娘交代,他们的儿媳是五毒教的总执法……
狄霄握紧拳头,又舒张开来,然后再度握紧,“我没有爱上你,我不会爱上——”他倏然背转过身子,深吸了好几口气,“就算我爱上你,也不会因此不报父母血仇!”
他不爱她,可是她好爱好爱他,爱到心都拧了。
玄玉闭起眼睛,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心头斟酌颇久的计划就此决定。他要报仇,她就替他报仇!只要狄霄能得偿所愿,哪怕她得弑师灭祖,哪怕她得背上万千杀业.她都不在乎。
反正她这一身早已被血腥污得不能再污,反正在狄霄眼个她早就是作风阴邪的五毒教大魔头,永远也割不断抹不去妖邪形象。
她走到狄霄身后,伸臂环住了他。
背脊明显一僵,她暗叹口气道:“你能不能暂且把我当作玉儿?那个在莲湖之上,与你无冤无仇的玉儿?”
湖州相依的旖旎时光一幕幕在狄霄的脑海中翻掀而过,他回身,情不自禁地搂住了她。
玄玉漾出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疲惫地闭上双眸,“我好累。”
“睡一下。”
狄霄将她抱上床,正想要离开,她却拉住他,“你就这样抱着我好不好?我晓得出京的一路上,你都这样抱着我坐马车的。”
他拉过床上的棉被,盖在两人身上,既是歉然又是心疼地亲吻她苍白的面容,“你怨我伤你这么重吗?”
虽然他出剑时并不知道她就是玉儿,但这一路上,看着她痛苦的模样,他仍忍不住自责。他总想,换作他是玉儿,他不只会怨,他还会恨。
玄玉摇了摇头,仍然紧闭着双眸,嘴角却扯开浅浅的笑意,“霍草儿老爱说她死了不打紧,只希望老天怜她,来生能让她与元傲风相守。我不信天,也不信来生,我只知道能死在你的怀中,便已了无遗憾。”
狄霄心头撼动,久久不能自己。
再次回神时,她已沉沉睡去。
情根不断,命难久长!
铁天弋的警言忽然闯进脑海,他有些心慌地执起她的脉门,见她脉象平和,才松了口气。
石洞外风雪纷飞,石洞内狄霄高燃炉火,怀抱佳人,一颗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第七章
“其实这事没有那么难解。”铁天弋说道。
孟怀璃也点了点头,“是啊,只要你不理那些江湖俗事就行了。”
狄霄看着师姐夫妻俩一搭一唱,仍是愁眉不展,“她的仇家不只我一人。”
“你到现在还将她视为仇人啊?”孟怀璃白了他一眼,“血案发生时,玉儿又还没出世。再说,她不过运气不好,被亲娘出卖丢进了五毒教,难不成这也得怪她?”
“她还是五毒教徒。”
“那又如何?”盂怀璃翻了翻白眼,“所以我说你死脑筋嘛!要杀光五毒教徒替狄家报仇是你自个儿说的,又没人逼你,现在你不想报仇,又有谁能逼得了你?”
“江湖事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铁天弋摇头,“依我之见,你一刀杀了她会快些。”
“铁天戈!你说的是人话吗?”孟怀璃瞪他。
“不是人话,难不成是鬼话?”铁天弋示意妻子噤声,微笑地看向狄霄,“现在外头把你传得很难听,但你若取了五毒教总坛的机关图,再奉上玄玉的人头,别说谣言立散,说不定还会有人推举你当下届的武林盟主呢。”
“我不想当盟主。”狄霄闷着声回道。
“不想当盟主也就罢了,但玄玉这个妖邪,还是非死不可。”
“玉儿不是妖邪!”狄霄愤怒地低吼。
铁天弋微微一笑,“不是妖邪,为何你定要她死。”
是啊,为何呢?因为她是五毒教徒,即使不得已,也残害过不少生灵?
还是因为他无法面对武林同道的责难?
狄霄静默不语,转身凝视着窗外雪景。
以前下大雪的时候,元傲风总会待在丹房里炼丹,而他便会站在大雪中一遍又一遍地练剑,好早一日达成师父所说的“剑风断树,而积雪不坠”的境界。元傲风每每看着几乎变成雪人的地,总会不解地问,复了仇之后又当如何?
复了仇之后,又当如何?
狄霄已经不确定了,这些年来死在他剑下的五毒教徒不知凡几,然而他的心却一直平静不下来。不记得有多少回,他梦见一家人聚在一起,父母弟妹仍如生前一般他说话嬉笑,睁开眼睛才发觉是一场美梦,他还是孤单一个人。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围墙上的那一点红影,风雪纷乱,红衫在墙头上飘荡,像是随时准备离去。
狄霄翻出窗口,飞快赶至围墙边,大手将她用力一扯,愤怒地道:“你做什么?”
玄玉猛然跌入他怀中,骇了好大一跳,眸子眨了眨,“我……我……”
“准备逃跑?”他将她紧锁在怀中,凶神恶煞般地看着她。
“我干嘛逃跑?”玄玉好不容易寻回自己的声音,挣脱他的怀抱,一双美目飘呀飘的,就是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不过是一道围墙,我还用得着卖力‘逃’吗?”
狄霄深吸了口气,弄不清心中那突如其来的空虚是为了什么,“你的意思是你的确打算离开?”
他问这话是不是舍不得她走?
玄玉狐疑地眯起眼,看了他好半晌,忽然又撇撇嘴轻喃道:“别作梦了。”
“什么?”狄霄不解。
“没什么。”
她摆摆手,正想回房,他一把扯住了她,“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