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香水加煙草的氣味,還有女人的下體、男人的精液。
「我愛你。」他對她說。
她「嗯……嗯……」的呼叫,不知是讚許或是阻止。
而乘她不為意,他揭開了她眼上的黑布,她的眼接觸到他的臉,惶恐地瞪著眼:「你、不、能、破、壞、游、戲、規、矩!」她說。淒淒地,陰柔地。
「你早知道是我,又何必裝這扮那?」
她卻悲傷地望著他,彷彿在說——你怎麼會明白?
「你知道些什麼?你又不是我。」她說,無比的淒涼。
原本維森再想說些什麼,可是只見抹雲仰天尖聲一叫,以手掩面,飛奔出露台。
他跟在後頭,但追得出露台,卻追不到她。
她在黑暗的露台上,消失在月光銀白的射影中。
維森那時候想,她能逃得到哪裡?星期一大清早還不是守在那陶瓷店內。
但維森再也找不到她,也找不到那所陶瓷店。他問附近的人,他們說那條小街上從來沒有存在過陶瓷店。
在問到第五戶店舖的人後,他才知道心寒,立在這位於中環的後街,正午陽光下冒出的汗原來冷得可以。
怔怔立在曾經一起走過的街上,維森半晌才能回復正常——正常的意思是:當作什麼也沒發生過。
他不知道那是遊戲規則,他只想要最真最原本的她。他想要整個她。
但若然他早知道假裝有假裝的規矩,他便仍能在她自製的空間內擁抱她。
他為自己的感覺而安慰。這樣的豁達、這樣的不介意,可見,是真的愛她。
既然是愛她,他便不會介意她是那派對的一分子,亦不介意她甚至不存在於他的空間。
但可以告訴他,他該怎麼做。每天徘徊在中環那後街並不是辦法,陶瓷店不存在就是不存在。但曾經愛過,又怎能容許放棄。
最後,維森想起了。
他抓起電話,撥給友人,這樣說:「下一個別墅派對何日舉行?」
但願,還能碰上她。
瓷娃娃
我是主人昨天買回來的瓷娃娃。
我兩尺高,白臉白手白腳,栗色長卷頭髮,灰色眼睛啞紅嘴唇,身穿磚紅色絲絨長裙,內衣是淡黃色厘士,腳踏紫色高跟鞋。我的瓷手腳可以活動,但我不能站立,只能平伏在和倚背而坐。
我沒有名家,但身份名貴。百多年前由英國人送給中國的公主,然後又給人搶回英國,後來輾轉賣到香港來,棲身在一古董店中。
是四年前遇上主人,那年他才十六歲。
主人是個很特別的男孩子,長得額外地清秀,而且出奇地溫柔。在他第一次從櫥窗看到我時,他便立下誓言,在某天他若碰上令他深愛的女子,他便把我送給她。於是,他開動幫小朋友補習儲錢,一分一毫省下,為了將來的愛情。
在二十歲的今天,他遇上了她,是時候把我買下來了。
那女孩名叫炎炎,當然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她畫畫她寫詩,她有火一樣的眼睛,我不介意把我的將來交託在她的手裡,她配。
但有時候我會想,是主人對我一見鍾情促成這美麗,仰或是他心內早有愛情而以我為代表。
總之,他終歸把我買下來,等待炎炎生日那天送出去。
可是,最後我還是給主人留了下來。炎炎在生日的前一天與主人分手,那時候,他倆相識了三個月。
三個月的緣份或許短,但放下的感情卻可以很深很深。主人很愛她,他們分手以後,主人每天抱著我哭個不停,我以為,主人快會抱著我哭死去。
後來,主人平靜下來,開始和我建立感情。
生活上有什麼開心不開心,他望著我說完又說,又每天給我抹塵,每天握我的小手。他告訴我他喜歡炎炎的個性,那樣固執堅決但灰暗的女孩子,他是頭一回見。
我在夜深時分偷偷地落下淚來,為這段得不到的愛情而感動。
有時候我陪主人做功課,感性的他主修電腦,然而功課卻很好,說服力很強,若果將來的日子沒有什麼特別的不幸,主人的成就必然不弱。
我很喜歡主人,開始慶幸我是送不出去,我願意代替炎炎陪伴主人,我願意對著他,聽他說話,凝視他的樣子,分擔他的哭泣、他的微笑。
每天他上學時我會牽掛,他不快樂時我會心痛,他呵護我時我會感動,我是不是愛上他的?活了百多年,從來未曾對人這樣觸動過感情。
尤記得初造為物,千里迢迢由英國邅碇袊笫拱盐医坏街袊魇种校袊餍叽痦槒牡谋е遥笫沟哪抗庖恢睕]有離開過她。後來,兩國交惡作戰了,英軍進宮搶物,那英國大使特來保護公主,保護他親手交給她的我。可是,在混亂中犧牲,她在飲泣中氣盡,我的頭髮沾染了他身上流下的血和傷悲的淚。
沒有為誰傷心過,只覺茫茫亂世,這樣又何苦。
百多年後的今天,看著我的主人,卻有種特殊的感情——我永遠不想離開他,不要,不要把我送出去,主人,我要永遠陪伴你。
主人每天和我說話,每天替我抹塵梳頭,很快樂很快樂地一天過一天,直至——
主人結識了新女朋友。
她是他的同系同學,最初與一班人齊來主人的家研究功課,但後來其他人不來了,她卻依然來,卻不是做功課,是與主人跳舞、聽音樂、擁抱。
我落下淚來,害怕主人把我送走。
我細心觀察主人的一舉一動,卻發覺主人沒有像喜歡炎炎那樣喜歡這個叫海韻的女孩子。每次和她說過電話後,他都不見得特別欣喜,只是百無聊賴地臥床看著窗外,不知是否仍然在掛念炎炎。
然而海韻比炎炎對主人好,這種務實開朗型的女孩子往往對男朋友好。
主人會不會把我送給她?
我覺得很痛苦很痛苦,身體內像有千股引力要爆炸開來。而突然,我頭頂一陣刺痛,我從我的瓷器身體走了出來,我訝異,看著自己化成一道人形白光。
我輕浮浮飄到地上,身上的白光逐漸匯色,我的皮膚是透明的粉紅,我的眼我的唇有人類的色調,我站在床沿鏡前,驚歎著我身上的變適。
正在這時候,主人回來了,他甫一打開房門便看見我。
他皺眉,我嗅到陣陣酒氣。他喝醉。
我虛掩著赤裸的身體,匆匆擦身而過,在窗前消失。
百年道行,我化成了人形。
而自那夜以後,主人每天也提起我。他對著我的瓷器肉身說,看見一個身體發光的仙女在他房中出沒,他說他從來沒見過那樣靈氣迫人的美女;他又懷疑是自己喝醉,又曾疑惑那是炎炎研究的玉身離魂大法。
主人買了一大堆視仙靈魂書。主人入迷了。
失戀的人精神特別脆弱,要他愛上我的白光身一點也不困難,況且他早已被迷惑了。
有時候趁他不在,我也會現身玩玩,我知道,現在我有足夠條件與他相愛,他可以擁抱我、依傍我、親我。
但是,之後呢,若果一天我的白光失去了,我和他會怎樣?
我哭。知道我跟他是不可能的,他只會更傷心。
他是我心愛的主人,不可令他不快樂。
他已不大愛見海韻,海韻看上去也不大快樂。但海韻是好女孩,可愛、純真,而且她愛上主人。
就那樣吧,撮合海韻和主人。
主人這陣子時常喝醉,有小醉大醉、不省人事的醉。在一個醉了的晚上,他又再次碰上我離體的白光身。他指著我說:「我掛念你……」我上前,牽起他的手,帶他飛越繁星滿天的夜,抱著他來到寧靜的海邊。
他很醉,又嘔又吐,但是他看著我,很快樂。
我親了他的臉、他的額,最後是他的唇。
他說:「我要找的就是你,」我把他的頭抵在我的下顎下,我的眼眶濕潤了。
他睡去,我把在另一端世界中憩睡著的海韻帶到他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