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有只指环,粗粗的,用银镶着,内里有凹凸的白色一小块,似是象牙又似是牛骨,很多人以为这只指环是非洲土人的工艺品。然而这是小攻的智慧齿哩!Charles磨平了牙脚,制成一只每天戴在手上的指环。
后来他也长出智慧齿,在小玫离开后的一年。他左边牙床局部肿痛,牙医告诉他,那刚长大的智慧牙顶头原有的牙齿,挤破了牙肉。
他耐心地忍了忍,痛楚每天一点一滴地渗出来,他苦着脸,一下子瘦了十磅。他想像不到小玫怎么可以忍上半年。
当他把牙脱掉之后,他便把小玫交给他的牙齿镶成一只指环。他要自己记住,曾经有过这样爱他的女孩。
这几年里也不是没有事情发生过。他转了一次工作,同样是美资银行。一年前他升了职,现在他是某部门的经理。可是他知道,一切都不过如是,一个小部门,无数个上司老板在头顶,他顶多只是个没过失的小薯头。
单是香港区,一间美资银行起码有三十个副总裁,个个年轻有为,都是三十多岁,就是没有Charles的分儿。渐渐地,他知道,自己不过是中庸之资,起码还有十多甘年要捱。世界没有他想像般简单,原来幼稚的是自己。
那天在街上看见小玫独自在街上截的士,她很漂亮,神采飞扬。不知她可好?Charles下意识轻抚小玫留下给他的牙齿,细细地叹了口气。
第六章巴士
离家出走的那年,绘绘十五岁。
不是不良少女,学业成绩中上,家庭背景良好,身边没有害群之马。
她偏偏要离家出走,一走就是一个月。
那一天,绘绘带了三筒马莎杏仁饼、一支柠檬味矿泉水、两套内衣、一件上衣、一条牛仔裤,还有一包卫生巾,忽忽上路去。
绘绘在公厕把校服裙脱下,抱着大布袋走上一辆由观塘驶向尖沙咀的巴士。
她坐在上层最后排靠右的窗口位,摇摇摆摆地看看窗外,心情变得很好。
巴士由总站驶到总站,然后又驶回原处,来来回回,绘绘坐在巴士内开开心心了半天。
有需要的时候便趁着巴士回厂时去洗手间,或者买些干粮,然后又坐回巴士上,等待巴士沿旧路驶去。
晚上她趁清洁人员打扫时躲到座位下,或者下车到车厂走走,在夜阑人静时又坐回巴士上。
第二天巴士再次开出,绘绘依然抱看她的干粮衣服大布袋坐在巴士上层后排靠右窗口位,笑眯眯地望街,摇摇摆摆又一天。
家里没有什么不好,父母有正当职业,算是关怀备至,零用钱充裕,没打没骂把绘绘抚养了十五年。
学校也没有特别不妥当的地方,每个科目都是同样的沉闷,同学是预料中的无聊。绘绘没有什么特别不满意,老师亦没对这个内外也普普通通的女孩子特别注意。
一切都好端端的同时,绘绘忽然什么都不想要了,宁愿衣衫褴褛,坐在同一辆巴士上过日子。
是什么都没所谓的心态。是什么都觉多余的心态。
是死蛇烂鳝消极无聊的心态。
不想做女儿,不想做学生,甚至,不想做人了。
睡在巴士上,不洗澡漱口的十五岁少女,像不像人?
然而绘绘很快乐。晚上左门右近地躲开打扫巴士的工作人员,她视之为高级刺激娱乐,当然偷偷溜到公共浴室洗脸如厕然后从窗口爬回巴士睡觉又是超劲量级节目。
年轻少女爱上了流浪汉的生涯。
巴士来回观塘与尖沙咀,路程时而畅通时而阻塞。
每天一样的景物,绘绘看在眼里,却是趣味盎然。
她考虑以巴士为家。
巴士这边来那边去。在左摇右摆的某一天,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在拥挤的六时上了绘绘的巴士。
这个男孩子有黝黑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和厚厚的嘴唇,很有点霸气。他挤过人堆,走到上层,选了绘绘面前的位置站立。
绘绘留意得到他垂下的右手背上有个星形的疤痕。
随疤痕向上望,是他英气的下颚线条。
他也看着绘绘,她衣衫褴褛,面如死灰。
他俩看看对方,没有笑意没有触动,只是好奇。
他同绘绘;“你多久没洗澡了?”
“十天左右。”绘绘以圆圆的眼睛看着他。
“离家出走?”他又问。
“是呀。”绘绘咧嘴笑着回答。
男孩子点点头。“在哪里逗留?”
“这里。巴士上。”她回答。
他再点点头。他站了十分钟,她坐了十分钟,然后他对她说:“明天再来看你。”
“好呀。”绘绘不介意。
男孩子下车,抄下巴士的号码,打算遵守他的诺言。
第二天同一时候,男孩子又在人挤的时分出现。
绘绘看到他也感觉高兴。她本来也不知道,自己有与别人谈话的渴望。
“我买了焗薯给你。”他把焗薯递给她。
“要不要坐下?”绘绘把预先以大布袋霸占了的位置让给他。
他坐下来,看看她吃焗薯。
绘绘一口一口悠闲地吃。很久也没吃过如此美妙的食物了。她享受着。
在绘绘用膳之时,他只是看看这看看那,没有打扰她的意思。到绘绘吃完整个薯仔,他已到站了,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替她收拾剩下的发泡胶盒和胶匙,然后走到下层下车。
绘绘从窗口望下去,微笑地朝他挥手。
翌日,他再走上这辆巴士,他俩开始热络起来。
绘绘知道他的名字,他叫阿衡,也知道他在旺角一所中学读中四,寄住在尖沙咀姨母的家,父母的家则在长洲。
阿衡告诉绘绘:“以前我也试过离家出走,但不像你这样,我是很有目的的。”
“什么目的?”她问。
“我为了一个女孩子。”他答:“这就是印记。”
阿衡伸出他的右手,题不手背的星形疤痕。
那女孩子叫星星,她离开阿衡的那个夜,阿衡在喝醉后用刀片把图案刻在手背上。
绘绘用手指轻抚那凸出的星形肉疤,感受到他的痛楚之余,也领会到他曾付过的爱。
“那么激烈。”她说:“那女孩子模样如何?”
“很高很漂亮但很坏。”他说:“不像你,你平凡点、古怪点,但很乖。”
“乖?”绘绘笑。“我不回家哩!”
阿衡望看绘绘灰灰的脸,笑了笑。“你回家,你天天都在家。”
对啊,巴士是绘绘的家。
阿衡探望绘绘的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到了第七天的时候,绘绘发觉自己实在渴望见到他。
那一天,阿衡坐上车之后,便欢欢喜喜地陪伴绘绘来来回回地由观塘坐到尖沙咀,直至三小时后他有点忍受不了才作罢。
“你真厉害,我已想吐了。”他说。
绘绘嘻嘻嘻地笑。
忽然,阿衡执起她的手,告诉她:“来,我们一起下车。”
绘绘缩回手,她皱眉。
“要和我一起还是不要?”他问绘绘。
绘绘疑惑地望看窗外,不知怎样决定。
然后他俩没再交谈,半小时后他下了车。
绘绘从窗口看到他口望的眼神,刹那便有点心动了,然而脚却贴紧地面,没有站起来也没有走下车。
就在那个夜里,在巴士车厂里,绘绘挂念看阿衡。
她睡得不好,心里也不愉快,她但愿现在已是明天下午,好让阿衡上车坐到她的身旁说说话。
可是,阿衡翌日没有出现,他没有踏上这摇摇摆摆的巴士。
就是在意识到他不会再出现的那一刹,绘绘忽然想吐。她晕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