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说:“散场后,我们去吃。”
阿精怔怔的,沉睡了多时的食欲,就被他的说话挑动起来,下半埸,台上演员走来走去,阿 精却是满脑子美味的食物,盼望得一想起有得吃,便满眼满嘴满鼻都是美食的覆盖。
她瞄了瞄身边人,她在想,寥寥数句说话,就有如此能耐,此人真有点办法。然后,掠过脑 内的念头是:好吧,今晚便选中你,吸取你一晚的纪檍。
是的,阿精没把他放进眼内,正如她从没把任何血肉之躯放进眼内。
舞台剧完毕之后,他们便步行在大街上,男人说:“纽约也不算是不夜城,半夜之后,只有 部分街道具热闹气氛。这区好一点,戏院、剧院完场后,有人流。”
阿精问:“你带我到哪里去?”
男人说:“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便放胆跟我四处去?”
阿精说:“我从来不怕人。”
“那你怕些甚么?”
她想了想,然后回答:“似人但又不是人的人。”
男人听罢,大笑。
阿精说:“你懂吗?装笑。”
男人也就说了:“没有事情我不懂。”
阿精说:“甚么都懂先生,你叫甚么名字?”
男人回答:“叫我x好了。”
“x?”阿精没深究。“x先生,你带我到哪里去?”
“前面横街便是。但路很暗,你怕不怕?”
她笑:“我也有份掌管世间黑喑。”
X瞪大眼:“这么厉害!”
她的神色便骄傲起来:“碰上我,你的一生就不相同。”
“哗!”X做了个兴奋的神色。
阿精瞄了他一眼,心中想着的是,自以为了不起,看看可以威猛到几时!
X带阿精来到一间小餐厅,环境不怎样,但每张木枱上,仍然满有情调地放有小洋烛。
X说:“你拍拖时可以带男朋友来。”
阿精说:“我没有男朋友的。”
“以前没有?将来没有?”他问。
“是的。我不会有男朋友。”阿精呷了口酒说。
“不想要?不能要?”他问。
她溜了溜眼珠。“每样有些少。”
“太可惜了,如此佳人。”x赞赏她。
“谢谢。”她微微点下头。然后她问他:“你想做我的男朋友?”
他问:“要甚么条件?”
“首先喂饱我。”她说:“然后……”
“然后是甚么?”
“等待一个情绪。”她垂下眼睛说。
不久,食物上枱,阿精享受着她的美食,她是满意的,她不讨厌他,她在他跟前吃了颇多东 西,比起早一阵子,她的确已算吃得多。但当然,比不上全盛时期。
而x也很能吃,兼且食相愉快。
阿精说:“你也颇厉害,吃两盘意大利粉!”
x回应她:“所以我们是一对。”
阿精不以为焉。“萍水相逢,别乱说话。”
两人吃过甜品之后,便有放缓的趋势。阿精说:“我只要多一份石榴雷芭便完成今晚的晚 餐。”
x和议:“那么我也要一份。”
阿精问他:“你之后有空吧。”
x问:“你的情绪到时候了?”
阿精笑:“你也有留心我的说话啊!”
x说:“看吧,我是与众不同的!”
阿精呷了口酒,微笑,她只视他为一名较精灵的男人。她告诉他:“在中央公园对面,我有 一所房子,上来坐?”
x答应下来:“我等了一整晚,就是等这一刻。”
阿精在纽约的房子装修得美轮美奂,她从书本中参考了十九世纪欧洲人移民美国后的装饰风 格,有火炉有地毡有安乐椅,配水晶灯、银器,与及钢琴和很多很多的照片。然而照片内没有一 个是她,也没有一个是老板,她与他,加入了当铺之后,便没再拍过照,事实是,照片亦呈现不 了两人的容貌。存活着的人,只有形,没有影像,不能作任何记录。
X走到钢琴前,说:“不如弹奏一曲。”
阿精没异议,X便坐下来奏了一首美国流行曲。阿精倒了两杯酒,盛载在水晶杯子内,递给 他一杯。
他问:“我弹得难听?”
阿精笑:“我常常听到真人演奏最好的小提琴音乐,但我听了,也不感觉快乐,好听难听, 我也无感觉。”
X知道阿精的情绪真正来了,便说:“你怪责他只知道琴音而不知道你?”
阿精苦笑:“我没怪责他,我只是怪责寂寞。”她抬起眼来,寒星点点,“你会明白吗?一 个人对你的视而不见。”
X问:“你可以肯定那个人真是你所爱?而不是其他感觉?”
阿精说:“大概是。”她伏到沙发椅上,样子慵懒疲惫。
“你敢肯定?”X再问:“会不会是因为朝夕相对?会不会是因为无可选择?会不会是因为 他的视而不见而你不甘心得太久,于是以为那是爱?”
阿精翻一翻身,望着天花板,天花板是红色的,吊着一盏水晶灯。她说:“不,我知道那是 爱,无人可以挑战我。”
是的,可能因为朝夕相对,可能因为他是唯一选择,亦可能因为百多年来的不甘心。但是, 从何种错误原因引伸的,最后,也只回归到真实的爱情当中。
她不知怎向一名陌生的男人用言语证明,她只知道,一旦描述到爱这个字,她的心便先会一 热,然后一酸。继而,她的眼眶便湿润了,五脏六腑冲上一股哀伤,接下来的便是掉眼泪。阿精 埋首在膝上饮泣。
x坐到她的身边,抱住她。他说:“离开他吧,离开他你便会快乐。”
她低语:“别装作明暸。我离不开他。”
“他没锁住你,你要走,可以走。”
“离开了他,我会流落到哪里?”她反问白巳,然后,她又肯定地说:“我不会离开。”
“别虐待自己。”x说。
阿精说:“你不会明白。”
x说:“你应该知道天堂另有路。”
阿精抬起脸来望向他,忽然,她惊诫起来。
她离开他的怀抱。“你是谁?”她问。
x微笑:“我是你的倾诉对象,而你需要我。”
阿精但觉不妙,她立刻伸手往他的额前按去,岂料x敏捷地捉住她,并对她说:“别铲除我 的记忆。”
阿精喘住气,瞪住他。
他说下去:“你只得我一个朋友。无论你活多久,你也只能有我一个朋友。”
“你究竟是谁:”阿精再问。
x说:“我是一名你可以依靠的人。”
阿精立刻说:“我不依赖任何人!”
x站起身来,他向她告辞:“倘若一天,你闷了,想找个朋友说话,你可以找我。”他伸出 手,手指一动,像玩魔术那样把咕片翻出来。
阿精不肯接过,咕片便像落叶般飘然而下,在空气中扭动了三过半转体,然后才跌到地上。
“我走了!”X转身离去,背着她说这一句,活泼伶俐地挥挥手,继而步向大门,翩然走出阿 精的住所。
门一关,阿精便发呆。刚才,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一名看得穿她的男人出现,说些似是而非 的话。而且,更遗下满室的甜香,这香味,煞是熟悉,但她又说不出来源。
心神稍定,她俯身抬起咕片。咕片上,只有一绝数字,其余一片空白。
想不到,寻求解闷的一夜,会有奇遇。
遇上老板之后的存活年份,有没有一百五十年?一百五十年间,她在夜里遇上多少个给她解 闷的男人?这一个,最出乎意料。
所有男人都有一个背影一个正面影像,有些她会拣背影来看,有些她专注只看正面,而这一 个,似乎比起背影及正面,都多了许多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