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想起了从前的家,他与吕韵音在英国的家,内里的调子,就是传统欧洲式。因此他也和 应:“我也是。”
孙卓听见,也就笑得更灿烂。
临分别前,孙卓向老板请求:“可否说一些令人振奋的说话?回去后,不久便要开始演出。”
老板想了想,有甚么是他由衷要说的:想到之后,他望着她,告诉她:“我会尽力令你一生 幸褔。”
他说时脸带笑容,而孙卓听过后,只懂得张大口来,这种话由一个男人说出口,多么叫人震 撼。
不得了,她要大口大口吸上一口气。
老板做了一个“你满意了吧!”的神色,然后与她话别。
他转身离去了,自鸣琴仍然在奏,白鸽由一幢建筑物飞到另一幢,街上的空气仿佛夹杂着花 香。孙卓看着这背影,浑身奇异地抖震,他那句祝褔说话,反覆回荡在她的脑海中,一分钟重复 一百万次。
到她也转身要离去时,脚步便有点浮,而脑海腾出了一角,她思想着一件事:把爱情交出去 之后,究竟谁来接收了?
是老板吗?
不能拥有爱情之意,是不能对其他人拥有爱情吗?但对他呢?
爱情给了他,于是他就有权控制她的情感吗?
有这种事吗?第8号当铺如此运作的吗?
第十章
演奏厅就在面前了,她忽然停步,好想转头问清楚他。
好吧,一二三,转头。
却已再看不见那个背影。
有点失望。然而,如果他仍然在,要问的话,也不知问甚么才好。
垂眼望着的荷兰石板地,忽然浪漫起来。她伸脚擦了擦地板,挂上了一个无奈的笑容,她料 不到,她仍然保留了一种名为“舍不得”的情绪。还以为,甚么也典当走了,原来又并不。
那么,她究竟以甚么交换了一生的成就?
抬起眼来,仰望清爽的蓝天,真有种理解不到的玄妙。
孙卓转身走回演奏的场地。她有所不知的是,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被摄入了别 人的镜头内,躲在不远处埋伏的,有金头发的记者,他们一行三人,注意了孙卓许久,跟她跑过 一个又一个国家,为求拍摄到具价值的独家照片。
一直没有绯闻的孙卓,今回真是被正正捉住了。三名记者忍不住拥抱欢呼。孙卓刚才与那名 仪表不凡的男士喝咖啡、在大街上闲逛的娇美神态一一收在镜头下,一篇“女神音乐家初堕恋爱 中”的文章,定必能卖上绝顶好价钱。
赶快把照片冲晒出来,却惊奇地看见,孙卓在所有照片中都是孤独一人。孤独一人在吃朱古 力饼,孤独一人在微笑,孤独一人闪出晶亮的欢欣眼神,孤独一人在自鸣琴前手舞足蹈。
那个男人来过了,伴孙卓渡过愉快的午后,却不留低任何痕迹。
能容许把影像收在肉眼中,却不容许面容落在任何凭据之上。
三名记者无论如何再也笑不出。是他们撞邪,抑或是女神音乐家与邪异为伴?
如是者,日子跟着看不见的轨迹走动,当铺的客人接连不绝,老板对孙卓继续爱护有加,而 阿精,很少笑,不再热忱工作,亦没有大吃大喝的意欲。
餐枱上,只有恰如其份的煎蛋、多土、咖啡。
老板放下手中报纸,他问:“这半年来的早餐好单调,令我怀念起从前的日子。”
阿精说:“怀念?你一百都不大吃东西。”
老板告诉她,“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阿精不想回答,只是问:“孙卓也二十二岁罢!她出现了也八年。”
老板说:“刚满二十二岁,我早前才与她庆祝了生日。”
阿精说:“她已得到全世界的爱了,万人景仰。”
老板说:“她应得的。”
阿精无精打辨,她想问,如果孙卓应得到成就,那么她为何不会有牺牲?
最后,她决定要重组念头,这样问:“你对她那么好,这与得着爱情无异。”
老板只是平静地回答:“她不会有爱情,她自动弃权。”
阿精不忿气:“你优待她。”
老板亦不甘示弱:“我有权与任何人交朋友。”
“假公济私。”她说。
老板很不满,却没有再回驳的意思,他站起来,走回自己的行宫。
心情不好,他拿起琴来,架上肩,便奏了一曲,今次他奏了韦华第vivaldi的(四李)中的 春天,孙卓在她的最新音乐专辑中,选奏了四李四节乐曲。老板单单只奏一个季节,心情也能渐 渐乎伏下来,脑里倒是想着,如果只凭人类极限,一个人,要怎样才能有孙卓的水准,真正的出 神入化。
阿精听见音乐声。她已不肯定,她还可以支撑到何年何月。
由孙卓一出现的那天开始,她便陷入了一个彷徨的状态,然后是那名无翅膀天使的出现,令 自以色列回来后的阿精跌进了一个抑郁中。
再不能肆意吃喝,也没能量挂上任何一个由衷的笑脸,她能做的,只是徘徊在困周中,来来 回回走着,不出声,流满一脸的泪,然后又是再次的不出声与泪流披脸。
已经感受不到快乐了,有得吃有得穿有钱可用,有喜欢的人在眼前,然而一点也不快乐。
有一天,她看到一本书,那是一本教人自杀的书,内有百多种死亡的方法,由最寻常的吊颈 跳楼,以至放逐野外被狮子老虎咬死都有。阿精知道,没有一种她会合用。
想死哩!没有乐趣的日子,每一天也是捱。阿精仍然有一个习惯,她会走到一个异地散心, 已经不为了吃,也不为了购物,而是为了找一个人倾诉。
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结识到异性,如果想选择用字,“友善的社会”,亦是一个可以接受的 字眼,情欲都轻便简单,只要有一个友善的交谈开头,已经可以了。
这一晚,阿精认识了这样一个男人。
她在纽约看舞台剧,她正排队买票的这一出,是推理故事,一间屋内的杀人事件,一个困 局,一次拆穿谁是朋友谁是敌人的机会。宣传单张如是说,阿精觉得还不算沉闷,于是便入场观 看。
她旁边坐了一个男人,是当地人,她看见他的恻脸,是一般西洋男人的恻脸,不算英俊,也 不丑怪,比较瘦削,但从坐起来的上半身看来,他应该很高。
剧院那么黑,她本来看不见他,只是,他身上有一股甜香,她于是忍不住要转脸来看一看 他。同一秒,男人也转过脸来,他朝她微笑。
男人告诉她:“这个故事,剧评说了不起。结局出人意表,就如人生。”
阿精没打算理会他,她一句总结:“我不关心人生。”
然后幕幔被拉起,故事上演了。
有人死有人伤心有人搞笑有人行为英勇有人足智多谋。真的写得不错,这出戏,或许真如人 生。
当其他观众连声大笑大叫时,阿精只是叹气。“唉……唉……唉!”
直情就是一名活得不耐烦的阿婆的所为,甚么都引不起她的兴趣那样。
中场休息时,男人问她:“你不停在叹气。”
阿精回答他:“想不到该有甚么可做。”
“不够精采吗?”男人问。
“我的人生更精采复杂。”阿精说。
“是吗?”男人说:“精采得过极新鲜的车厘蚬、酒味浓郁的烩牛尾、香甜鲜嫩的黑菌,与 及最佳甜品香橙疏乎厘吗?”
阿精瞪大眼,他分明在撩起她的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