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真是很漂亮。
志成的心情很紧张,但觉全身肌肉在萎缩。
小姐怔怔地看了他数秒,继而又把她脸上的微笑再勾得大一点,她想他放松。
志成清了清喉咙,正努力不要让自己失仪,他开始找话题:“花园……”
小姐礼貌地等待他说下去。
“源自上古时代……”志成开始说出他对花园的知识,“在上古时代已灭亡的巴比伦帝国中,相传是世上最美的空中花园,尼布甲尼撒二世为了不想他波斯籍的妻子受思乡之苦,因而建造这所平台层层草木扶疏的花园。花园代表天堂般玩赏乐园的理想。”
小姐很愕然,因从来未有听闻过,她的反应是:“啊呀……还有呢?”
志成说:“希腊人发明了神圣树林的概念,花园是献给神的,而神祇也有他的花园。譬如宇宙大神宙斯的正室希拉,就拥有诞生金苹果的花园。”
小姐摇头,感叹着:“太神奇太好听了,说下去吧!”
志成得到鼓舞,开始显得有自信:“意大利人的花园,是百花混合的,中世纪时代,他们流行一种幽闭花园,花草混合一片,没有分设小径,也没有后来欧洲流行的几何图形花圃。”
“你听过秘密花园吗?它就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娇小天地,通常在大花园又或是大园地大建筑物的隐蔽角落,绿意盎然,宁静又迷人,十分浪漫。”
小姐又再“啊”了一声,然后说:“我知道法国宏伟的皇宫花园……”
志成就告诉她:“法国式花园是平衡的艺术品,像刺绣一样,有严格的规律,规模庞大,着重古典的平衡。花园变成建筑物的延伸,方圆数公里都是结构严紧的几何图案。”
小姐说:“我还是喜欢小型的花园,像画家莫奈的荷花池。” 然后,小姐便没说话,只瞪着他,感到不可思议。
后来,也们又谈了片刻,小姐提议到她的玫瑰园走走,因为晚霞将至,一定会十分漂亮。
两人走着,志成跟在小姐身后,小姐的感受有点陌生。原本,她只认为这裁缝可让她消磨时间,她猜不到,他竟然拥有让她敬佩的知识。太奇怪了,于是,倒是她变得不好意思。
走在玫瑰园中,她说:“你说我的花园是哪一类呢?”
志成说:“是个人主义的花园。”
“啊!”小姐又发出这个单音。个人主义。
晚霞来了,天际是橙红色的,是一亿朵玫瑰的汁液调和而成般美艳。小姐满足地望着天际,她有非常秀雅的侧脸线条。
志成想起一回事,他箱子内的玫瑰。最后他还是把箱子打开,拿出那一束已倦怠的玫瑰。
小姐看见了,脸上流露着喜悦。
志成说:“未来这里之前,我买来送给……”
小姐抢着说:“花王。”
她接过了花,志成傻笑。
“谢谢。”她凑近花中央,“很香。”
晚霞渐暗哑,夜幕快要垂下,小姐把他送走。这一次,裁缝又没有替小姐量身。
坐在接送的房车中,志成的脑袋变成真空,今日,实在太刺激。
本来,他有心追求一个花王,可是,却碰上小姐。他已没再想“追求”这回事,只是,心情,仍然悸动。那半小时的车程,正好舒缓刚才他说过的每一句话的紧张。
小姐的姿态神情仍在他的脑海中荡漾。入夜了,他仍然感到难以置信。
回家后,他就发呆,饭也没吃。
那个人由大门大模大样地走进来,动静似是刚回家的家庭成员。
志成望着他开门关门的模样,那种潇洒俐落,与自己那么不相同。在这一刻,他但愿他真的是他。
假如自己是这个人的话,就能确保不会在小姐面前出丑。
志成很想很想百分百像他一样。
主人看透了他劣等次货的心意。志成的目光中流露着恳求的神色。
主人挂起胜利的笑容:“想模仿我?”
志成说:“她是千金小姐。”
主人侧起头,目光嘲弄又轻佻:“高攀不起人家哩!”
志成否认:“我已没有追求之意。”说罢,又觉得自己很可笑,“我只想别失礼人前。”
“啊!”主人恍然大悟,点点头,“你又真是次一等。”
志成不得不承认,也无从辩驳;是真相,只好任由他揶揄下去。
“来吧!”主人弯身,勾了勾手指,像逗弄小孩那样。志成讨厌他这姿势,却又不得不随他站起来。他不是害怕他,在这一刻,他倒想听他的话。
他俩面对面。究竟,谁是真人,谁才是镜子?
主人说:“跟我的表情做。”
主人流露着自信而端正光明的表情,那是头微仰的,嘴唇紧紧合上,目光内暗暗闪着光芒。
说:“我——”
“我——”志成跟着说。
主人纠正他:“声线雄厚一点,调低一点,要充满男性魅力。”
“我——”志成又说。
主人说:“加上刚才的表情。”
主人在志成跟前显出尊严的气派。
“忘记你只是个裁缝仔。”
志成尝试着,但剎那间,又放不下身分。
主人说:“就当你是我。”
志成望进主人的眼睛,这个人,有多么具魅力的眼神。
充满张力、复杂、深不可测。
这就是男人的魅力。
坚定的,强势的,叫人屈服的。
高高在上,无惧,能操控一切。
是的,就变成他。
只有变成他,才能与她匹配。
从今,不再是一个裁缝,他要变成一个她景仰的男人。
志成深深吸了一口气,把眼神集中。
他看见,跟前的男人在微笑。
他也下意识地跟着做。
从今以后,就甘心情愿,名正言顺地模仿他。
下了这决心,就一切放心。
主人忽然侧起脸,神情高傲,把肩膊移向前方,向前踏了一步。志成明白了,他在教他身体语言。
自此,主人与他都没再说话,他细心留意主人的每个姿势,他要学到十足。
主人昂然阔步,继而单手插袋。后来又转身,低头沉思。
志成依样昂然阔步,又单手插袋,转身,沉思。
主人伸开双臂,头一侧,自转了一圈,脸上有自豪而愉快的神色。
志成也伸开双臂,头一侧,模仿着那种潇洒的自转,神情亦开朗而自豪。
主人伸出左手,头往后仰。
志成伸出左手,头也往后仰。
主人的左手打着拍子,姆指与中指发出富节奏感的节拍。
志成的左手亦能做出同样的动作。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主人仰脸而笑,露出富线条美的下颚。
志成仰脸而笑,他的下颚线条同样美。
然后,主人再笑。
同一时候,他也笑。
两把笑声重叠,节奏一样。
主人双手一拍,洒脱地走前。也同一时候,志成做出相同的动作。
已经不再一先一后了,他们其中一人是面镜子,他们的动作已融合起来,相同而一致。
一同举手一同提脚,一同笑,眼眉一同扬起。不用望着对方,已动静姿态一致。
他与他已十分相似;似他,他便有信心。
若有一秒不似他,也觉力不从心。
他就是他的力量,他的依靠,他的光荣,以及他的宗教。
那个夜,屋子里有如出一彻的两个男人,像表演舞蹈那样,做着同一套细节。
像刚刚出生般,他尽情吸收尽他的一切。
似他,似他,似他。
这是多么漫长又美妙的一夜啊。志成但觉他已重生。
隔了一天,大宅的房车又来接他去见小姐。志成的神态已经不一样。
他穿得光鲜,簇新的恤衫和西裤,他已不似一个裁缝,倒像一名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