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松一口气!
我等候着韦迪夫妇下班,赶紧跟他们商量,可否在坚比大道租个铺位,经营中国点心外卖零沽。
“必须兼做批发!”韦迪加一句。
“批发?”
“珍妮帮你忙,快快找铺位!我替你起草市场推广介绍信至那些超级市场,货品大量生产冷凝,以便全市发售。”
我不能置信。
然,一切都在逐步实现。
店子果然在预期内开设在坚比大道上,地点方便到不得了。离我的家居只是步行五分钟之遥,又是处在西区通往市中心的要道之上。上班下班的前后半小时,零沽生意好得不能形容,因为我把不同点心,分装在饭盒之内,有点类似日本人的便当和我们香港人的饭盒,洋鬼子们买了当早餐,或用作晚饭,大受欢迎。
店子内虽有三位女帮工,我仍要日以继夜地操作。单是零售门市,已经从早忙到晚。我看人家经营比萨薄饼的,都着重消夜生意,雇用个司机,开车把薄饼送到住宅去,服务时间直到凌晨二时,于是心又红了起来,决定有风驶尽帆。
我原本在晚上九时就收铺。回家去做些账目上的功夫,然后阅读,尽量挑那些有关财经与企业经营的读物看,这对我不是太为难,到底是个念过大学的人,曾受吸收学识的训练,只要下定决心,重新温习,很快熟练,书本上教的事业成功理论,都在表扬时间与资金的尽情妥善分配。于是,我想,与其坐在家里点账核数,以及阅读进修,倒不如干脆留在店内,接收一些消夜生意,只须雇用多一个司机,置一部汽车又大有可为了。
主意既定,立即付诸实行,等于把我的工作时间,自早上六时半,延长至凌晨二时。
每每工作至夜深时分,我岂只腰酸背痛。那一双手,根本疲劳过度,时时抽筋至不能把手掌摊直,还得继续做下去。不是不痛楚的!
然,此生此世若只有肉体上的折磨,而无心灵上的委屈,于愿足矣!
我从没有想过,自己有如许多的精神体力。
现今,我的生活,没有娱乐,只有工作。我的金钱没有支出,只有收入。我的心境,没有波动,只有平静。
坦白说,我不能算开心,但已不再伤心,却是铁一般的事实了。
是否长此以往就如此这般毫无目的活下去呢?
不,我知道我的目的地。
我要一直苦苦挣扎,直到我完完全全能够处在不再受人利用与陷害的地步为止。
换言之,我已准备将下半生投入在自强不息,艰苦奋斗之中,直至我离开人世。
世上无人能完全逃避备受迫害,但可以将危机减至最低限度。
我必须分分秒秒增加自卫的本钱,包括学问,知识,涵养、人际关系,权位,势力。金钱以至健康!
我不打算亦不能歇息,直至盖棺!
那些危害我身心安全的人与物,我自会设法远离。因此,宁可无情,不可多情!我训练自己,逐步成长。
故而,今天晚上,认为自己又做对了一件事。
当我整理来往账目与信件时,拆阅了如下的一封信:
郁雯:我知你在恼怒我了!从小,你就是个听话的女儿,这点我是不得不承认的。就因为你一直听话,你就认为我应该额外地宠爱你。我办不到了,我偏袒郁真了,你就自觉委屈,将委届重重叠叠地累积下来,就不期然地觉得认为自己伟大。一旦如是,其实更易生幻象,觉得自己的忍无可忍,合情合理,一下子爆发出来,更教人难受。
那是母亲的来信。
我倒抽一口冷气,继续看下去:
我知道要你负担张重轩女婿的那等债项,是非常吃力的。
你的其他一总苦难,更不难想像。但请别忘记,我错看了张家的人,是我失误,却非存心陷害你。做母亲的就算是偏着小女儿多一点,亦非等于不爱你。
你有没有想过,事发以来,你连半只字都没有写回来给我。
家用以及照顾都仍然放在郁真,甚而锦昌的肩膀上头,你是不是以后都不认我这个母亲了?你认为这样做对吗?
郁雯,让过去的成为过去吧!我来温哥华跟你小住一个时期好不好?我们母女俩或许需要一点时间再沟通了解。
最近,我搬去郁真家与她同住!地址和电话都没有改变,盼来信或来电。
母亲
我看完了信。把它撕掉,扔到废纸箱去。
如果母亲在我回港办理债务时,她不逃到乡下去,只消对我轻轻说一声对不起,我绝对绝对不会认为老人家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现今心照,不用多作解释。
我的生生死死,早已是一个人的事了。
韦迪夫妇突然在一个下午,兴高采烈地冲到我的“泪盈点心屋”来。
韦迪一见我,就抱住拥吻,吓得我什么似的。
“天!你瘦了好多好多!”韦迪把我由头至脚地看一遍。
“可是,那就更标致好看,更适宜上镜了。”珍妮望住我笑得合不拢嘴。
“什么?什么?你们这是……”
“这是要捧你为温哥华的小企业明星!”
“嘘,别胡言乱语!”
他们齐齐大喊:“是千真万确的呀!”
韦迪的一个广告客户,要赞助一辑电视访问特别节目,以哥伦比亚省内白手兴家的外籍移民作为对象,于是韦迪认为我是最合适不过的被采访对象。
我闻言,吓得慌了手脚,从来未经历过这种场面,我会得掉人现眼!
韦迪和珍妮收住了笑容,一人挽着我一只手臂,认真甚而严肃地问我:“时间无多,老老实实一句话,你去,还是不去?”
我睁大眼睛,心上冒升一股暖流,由暖而热,由热而沸腾,我清清楚楚地说:“好,我去!”
上电视的那天;事前真是紧张,我仔细地把从前带进温哥华发售的一箱新衣翻出来,好好打扮一番。在韦迪跟前出现时,他竟然吹口哨。
“天!原来你放下围裙,放下缠着头发的白布,可以变成彻头彻尾的电视明星。”
韦迪当然夸大其辞。然,当我踏出家门之前,在镜前再照着自己时,竟也有份莫名的惊喜。
一年了,我原来已瘦掉一半体重,小腰重新纤细得一如少女时代,幸而皮肤投有因肌肉的消失而松弛,反为着这一阵子日以继夜的操劳,使肌肉更形紧凑,皮肤益显光泽,整个人在消瘦之中不失精神奕奕,令人,包括自己,望上去有种舒服而畅快的感觉。
我信心十足地在“泪盈点心屋”内接受电视台访问。
“为什么你做的点心有这个怪名字?”
“因为我一直流泪,一直奋斗,未尝停止。”
“可以把你的故事讲给观众听?”
“可以。”
我的故事,原本是私隐,只宜午夜梦回,偶尔回顾,人前,照理是不应稍提的。
然,再世为人的今天,从前之于我,是一服类似运动员赛前禁食的兴奋剂,控制激励我向前冲刺的情绪与能量,因而可以轻易地将其他所有一齐竞跑的人,完全抛离几个马位。
任何人一些过往的疮疤,也有可能是吗啡打进血管里,扩散全体,顿生麻木以至上瘾,终成废人。
我仍算幸运,因为我并非后者。
既将我的故事抽离而成一服独立的灵丹妙药,在适当的时机,绝对可以重复运用,以图对已有利。
果然电视台的访问节目,反应异常热烈。播出以后,竟收到甚多观众的电话、信件,对一个为丈夫与亲人狠心遗弃,流落异邦的外国女人,寄以极深的同情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