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吃的亏跟吃的饭大抵分量相同,真的见怪不怪了。
能够知道自己占了我的便宜而于心有愧,要算是我的彩数!
何必为一时意气而将之摒诸门外,尤其她仍有利用价值。只要有一点可取,我就不怕跟她来往,现今多一个帮工,让我的泪盈点心增加产量,赚多一点钱,受实惠的是自己。
我已学晓盘算,必以自己的利益为大前提。
自下星期起,班治文就要送到别家太太去看管了,我有点舍不得。
随即想起自己的际遇与珍妮的说话,立即把心上的温情硬压下去了。亲生骨肉尚且可以对自己的生死不闻不问,何苦再生无谓的牵挂� �
望住班治文胖嘟嘟的圆脸和两只肥满得如节瓜似的小腿,我想起沛沛,这个女儿小时候像男孩,跟班治文的可爱可曾有两样?然,茹苦含辛,养育成人又如何?今时今日,我倒毙异乡,只怕尸横破舍多日,都未有亲人发现!
想下去,令得全身发冷。
午间,班治文必定小睡。
我正专心在拌点心的肉料子,听到了门铃声。
一边用围巾拭着手,一边去开门。
我呆住了。
“可以让我进来坐坐吗?”
我没有做声。
“我在前门站了很久,没有人应门,其后绕到后园来,再试敲后门。没想过你一直待在地库!”
“我住在这儿,楼上租绐别家人了!”
奇怪,我还能有此正常反应。
“郁雯,能给我一个跟你谈谈的机会吗?”
我没有回答。
“我到底是远道而来,只为见你一面!”
我的心,直往下沉。
没想到这王锦昌,能够如此本事,可以厚了脸皮,说天下最肉麻的话。
“房子里乱糟糟的,我们就在这露台坐坐吧!”
我带头走上台阶,拉开藤椅,让王锦昌坐下。
“这阵子生活可好?”锦昌苦笑,“原谅我,我心情是有点紧张,说着些无聊话。我应该知道,没有了我、沛沛和家庭,对你是顶难受的!”
我没有答。因为真实的答案会使对方震惊至难以置信。自从没有了他和家庭,我脱胎换骨,成了一个真真正正、顶天立地,有血有肉的新人。劫后余生,仿如隔世,我和王锦昌之间再无一丝联系与了解了。这些日子来,我连梦都没有一个,他如一厢情愿地认定我梦里有他,有以前的家园,未免是太可怜了。
“郁雯,汤律师已经整理好一切文件……”
“我知道,早已经寄来让我签妥,再寄回香港了。”
“可是,我还没有下笔……”
我沉默,等待他说下去。
“我想跟你说,事情是我错了,可是一错不能再错,我不能离婚扔下你一个,以后的生活奶何撑下去,我岂非更多一重罪咎?”
“不必彼此负累了!”
“反正已经半辈子了,何必多生枝节?”
“郁真呢?你如何向她交代?”
“她比你刚强。”
“为此,你认为她可以受更多的苦!”
“她,最低限度,她再苦也不会死,你,也许会!”
“谁也不会,你放心好了!”
“郁雯,你已经闹了几个月的意气,不必再撑下去了!
我……需要你回去!我们从头开始!”
“如何开始?跟我妹妹平分春色?”
“郁雯,我……跟郁真也有合不来的地方!当初可不是这样的……”
王锦昌抱住头,有一份不知如何是好的急躁,声音也随之而沙哑:“郁雯,你不能只怪我,你自己也有责任!”
踏破铁鞋,寻到了我,原来还是为了保持自尊,尽最后的一分努力。
“江湖上惊涛骇浪,我支撑了十多年,那种担惊害怕,不能跟你诉说分毫,说漏了嘴,你只会比我更惶恐不安,更噜苏,更寻找庇护,使我的负担更大!”
我静心细听,原来自己不只一无是处,还是一重负累。
“工作上,我兵来将挡,不敢奢望有任何知音;私底下,我一样孤单寂寞。”
我心静无波,挚诚地答他一句:“是我对你不起了!”
“我多么希望有人能跟我交换一个眼神,就等于给我无比的支持,使我觉得做人不单是付出,也有收入。”
“郁真做到了?”
“她是江湖上的同道中人,我们在一起,不用说什么话,似是经年并肩作战的伙伴,彼此欣赏了解,心灵相通,觉得……觉得……”
“觉得有需要在一起了。”我淡静地替他圆句。
“也许是一时冲动。只是我和你之间的隔膜,并非一夜而成……我不知如何解释了。”
“不用解释。事情发生了,我承认每一方面都有责任!
放心,你不是唯一的万世罪人!”
锦昌抬起头来,两眼布满红丝,冲前来握住我的手:“跟我回去,我们像从前一样,或者生活得更好一点。”
我站了起来,乘势甩掉锦昌的手:“分担错误的责任,我义不容辞。可是,这不等于我可以重新收拾旧山河!”
“为什么?”
“你不会相信答案。”
“为什么?告诉我!”王锦昌近似咆哮。
答案应该是我已置之死地而后生,今日我活得比往日愉快,然,我只轻描淡写地答:“我安于现状,不求有变!”
“你从来如此!”
“对!改山易改,品性难移!”
何苦在此刻此时,还对这个自己毅然决定放弃的男人争不必要的一口气?完完全全的陌路人一个,一声招呼过后,就应各行各路了。
他千里迢迢而来,只为平衡一下心上的怨愤。谁不在生活上承受着种种艰难考验甚而苦痛?谁又有资格论定他的困惑必然凌驾在他人所受的悲凉之上?世上各人的快乐与痛楚,都是冷暖自知,各有千秋!他要坚持自己挨得特别辛苦,要争取同情优待券,作为宽恕自己犯错的凭藉,以求良心上的一份安稳,我就大方到底,成全他好了!
今时今日,我破口大骂,我出言讥讽,我要生要死,指出求证了王锦昌的不仁不义,对我段郁雯再无半点好处� �
一件轰天动地的惨案,换回了我的觉醒,反而把他推下自责而不能自解的深渊,我已是一场造化。他要爬上来,重见天日,就伸手拉他一拉,尽一尽十多年的夫妻情谊,方来个缘尽于此好了。
“郁雯,你想清楚了?”
“我想清楚!”
“从今以后,你要孤身上路了。”
“我知道你已尽过力挽回,让我有得选择,多谢!”
“好!你保重!”
王锦昌实在已得到他所需要的,他离去了,清清楚楚、明正言顺地把今日离异,明日孤苦的责任放到我肩上去,他是无罪一身轻。
我目送他走远了。
唉!段郁雯,你如何愚昧至此?过尽二十个年头,你才觉醒到枕边情义原来淡薄如斯!
段郁真,寂寞难熬,感情无寄,也断断不可以为江湖上的过客,尽是柔肠侠骨,何苦把挨得金睛火眼才练就的一身铜皮铁骨一朝葬送?
夜里,我上床去,坚持再读半小时的书报,才好睡去!
这些日子来,全靠阅读,加强我的意志,锻炼我的忍耐,才能凡事冷静分析,理性处置。
床头电话铃声响起来了,是沛沛!
“妈!你决定下来了?”
“对!你见着爸爸了吗?”
“嗯!我也许要跟他到美国去一转。”
“为什么呢?”
“他希望我转校!”
我心内长叹。“你看呢?”
“爸爸代我安排入哈佛!”
“再好没有的了!”
我本一无所有来此世上,其后争到手的,又翩然而去,应是情理之内,谁保证过我这一生一世能拥有什么?
风水轮流转,明天,也许又会得着更多更多了!
果然不出所料,汤敬谦律师来了电话,他说已接到代表王锦昌的律师通知,同意离婚条件,跑马地的住所,由王锦昌根据市价买起,把一半楼价,亦即一百五十万港元,转到我户口来,除掉偿还恒茂银行的债项,我差不多还有十万加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