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惯常地停在伦敦戏院道旁,我们都忘了带雨伞。
一下了车,横过马路,走回孙氏,一定淋得全身滴水。
世勋吩咐司机:“把车子驶过孙氏大门口,”
我突然不明所以的心头一阵委屈、不快,发泄地一下子推开车门,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冲过马路。
雨水毫不留情地猛洒下来,象给我彻头彻尾洗了一个蓬蓬浴。
我反而觉得舒服得多了。
走回办公室去时,冬妮吓得什么似的叫:“天,我以为是河里头捞上来的水鬼!”
换过了一套长期挂在办公室备用的西服,抱住冬妮给我冲好的热茶,恍如隔世。
回想当时,只有一个强烈的意识,我决不要被人看见孙世勋跟我一道上班。
“舒服多了?”冬妮问。
我点点头。
“你没想过这样子会闹肺炎?”
我摇摇头。
“孙先生知道你冒着雨回来吗?”
“冬妮:”我试呷着茶:“这儿没有你的事了。”
冬妮带上了门。
我重重地吁了一口气。
还没有定下神来,世勋突然推门而进。他脸色苍白得象一块纸,额上青筋暴现。连头发都震怒得跃跃跳动,象—头枝猎人激怒的雄狮,回过身来准备反噬。
“我完全不明白你的心态!你日防夜防,难道就防得了悠悠众口?任何人要造谣生事,根本不用真凭实据!”
对得很,诬陷之下产生的冤情,理亏的不是我,我可以不管。如果错在自身呢?自当别论!
“你是要故意为难我,甚至为难自己,去补偿我没有娶你为妻的过失,是吗?”世勋不住地喘气:“今时今日真的没有再为情爱而放弃—点自我的女子了吗?我母亲的年代已然过去?”
我望住孙世勋,整个人如掉冰窖。他竟一直期望我象他母亲,甘于为爱情而屈居小室,毕生饮恨。
我没有在事前想清楚后果,是我错。
但总比他处心积虑更值得原谅。
今时今日,还能那么简简单单,以爱为借口,就可以只手遮天,雄霸天下?
以前,人言可畏,女人大可以干脆别站到人前去。今日,人在江湖,风风雨雨,照头照脑打过来,要避也无从可避。
20世纪末再没有养在深闺,只谈情爱的女人了。甚至连吟风弄月,伤春悲秋的日子,都不再是人过的了。
孙世勋说对了:他母亲的那个年代已然过去!
我们俩都不是吵架的人。
心灵的契合与疏离,全都点到即止。
从那晚开始,世勋没有回过浅水湾来。
同日,我遣走了司机。每早电召的士,把我载到地铁站去转车上班。
人的感情,要来便来。
人的关系,要去便去。
最低限度,现在我能提起勇气,摇电话给大姊。
“宝山吗?从你的语调,并不见得你神采飞扬?”
“大姊,你过虑了,”
“你没事就好!有事了,世上也没有谁能救得你!这话是你教的,你别能医不自医!”
大姊的说话,是否有弦外之音,不得而知。
“姊夫近况如何?”
“他?哈哈!”大姊笑:“妻贤妾美,不亦乐乎?”
“关系很公开”
“世上没有纸可以包得住火。彼此大方一点,乐得清爽。”
“外边的人不会说什么吗?”
“怎么不会?你算是个有文化有教养的人,难道不知道香港最畅销的杂志是影画周刊,而非政治评论?谁不喜欢拿人家故事作茶余饭后的甜品。”
“你由着他们呢?”
”我难道宰了他们?”
“大姊,你真的变了,变得……那么现实和坚强!”
“梅神号遇险记,要不死无葬身之地,要不死里逃生,自知应变,”
“我多么的不如你!”
“事到临头,总有开窍的一刻。你不是没有见过我愚蒙的时候,”
“有回家去看母亲吗?”
“电话是通得勤的。我们别小瞧了老人家,她自有意根,才能诞育我们姊妹二人!”大姊又笑。
“大姊!你说得是!”
“宝山……”大姊很有点欲言又止。“你新居如何?”
“还好。”
我当然意会大姊为何吞吞吐吐。香港能有多大?
这城镇,尤其是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前者是被人们泛滥的妒嫉心所制止,后者呢,当然得力于人们幸灾乐祸的情绪,推波助澜!
姊妹俩沉默了一阵子,就挂断了线。
我其实很想告诉大姊:一切都已成过去了。我正在考虑搬回太古城。
可是,我既在当初没有提供故事的开头,又何必无端端交代结尾?
现状会真是我和世勋的结局了吗?
午夜梦回,再无一枕的泪。
我轻抚着那个空置的枕头,无限唏嘘。
纵有一帘幽梦,谁共?
我不是没有过世勋轻推房门,重投怀抱的希望的。
太多难圆的好梦,只有日益令人心灰意冷。倒是无梦无歌的日子,还能睡上几小时。
记得,我曾在一个半夜里蓦然惊醒了,抱住世勋,问他:“如果我有一天,突然离你而去,远走天涯,你怎么样?”
他当时睡眼朦胧,不置可否。
我使劲地把他摇醒,迫问:“答我,答我,”
“半夜三更,胡思乱想!职业女性尚且如此,跟个女诗人、女作家走在一起,岂非晚晚睡不安宁!”
“世勋,你答非所问。”
“好,好,届时,我必抛下一切,誓要把你寻回身边来,再用把锁,锁住你,好不好?你现在先让我睡觉!”
“不,你多答一个问题,才好睡!”我继续嚷:“刚才你说的,是真心话?言出必行吗?”
“不!”
“什么?”我惊叫。
世勋给我吵得睁开了眼睛,拿手抚着我的脸,说:“女人要听些虚无飘渺的话,我尽管说着逗你开心!实情是,我不会!”
“你不爱我?”
“我知道你定会下这个结论的。”世勋看住我,轻轻叹了一口气:“男人跟女人爱的观念和方式并不相同。你老是觉得两个人跑到荒岛去过活,就是爱情。我不认为如此。现实里头有很多很多的不如意,共同克服、适应,在困难中不肯退让,不谈分离,这就是爱情。”
世勋伸手把我的手印在唇上,再说:“人生有很多责任必须肩负,相爱的人共同去迎接,去分担,无分彼此,并不推卸逃避,这才算伟大。”
我当时想,这真是观点与角度的问题了。
“永恒相爱的人,不一定能一生相处。”这是世勋说过的话。
芳草无情、似有情。
谁说不然!
我不得不同意,即使为爱对方而不断修正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仍怕有个极限。
我伸手亮了床头灯,披衣而起,推出窗前残月。
有道是:楼上看山、披头看雪、灯前看月,别有一番滋味。
如今心头的这番滋味,是苦不足甜。
一水天涯,只隔着那么一个小海湾,世勋在他的楼头,可是跟我一样的无可奈何?
远在英国的那个蕙菁呢?她又如何?
唉,人世间只有血缘骨肉,能抵挡住人际的误解与隔离。再不堪,依然是父子夫妇,不见不见还是相依相叙。
情牵一线,那一线是血脉,强韧无比,斩不开,切不离。
其余的人事,只消一但撒手,不管是无心抑或有意,待要重拾旧山河,真是难以为情,不知如何着手?
一年当中失眠365B,早晨还是要上班的。痛苦不堪。
再出色的化妆品,都未必能掩盖得住黑眼圈。
然而,神情绝不可落寞。一定得精神抖擞,应付场面。
眼睛哭得变了核桃般大,人前就推说风沙入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