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并不为我着想。”
“为你着想才不要回去,从前说到底是高官,千人敬奉,万人拥戴,出入有司机,住三千呎的洋房。现今回去,全部生活享受打五折,我不觉得你受得了。”
“人在奋斗的历程上不能要求太多的享受。”
伍婉琪冷笑,道:
“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年纪不该在四十以上。”
“国家领导人高龄者众,事业依然如日中天。”
“十二亿人口之中有几个是领导层?轮到你吗?”
“我们在针锋相对。”
“应该说我们都在据理力争。可惜的是,你这道理跟我的不同。”
“那就只有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
陶杰并没有觉察到他的这句话令伍婉琪一征,心上猛力地抽动一下。
她真的没有想到丈夫在这个年纪还有如此一个事业第二春的憧憬。
为了实现这个美丽的幻想,他开始置她的感觉与意见于不顾。
伍婉琪想,记得自己在未移民之前,在港的女朋友就不断提点她,说:
“你呀,得看牢你的陶杰,高官厚禄,不知能吸引多少初出道的女娃。现今的女孩子很现实,晓得生活不只是爱情,年纪轻轻的就立心要把自己那些上司追求到手者众,无他,坐享其成。这些女孩子呀,才不管别人的家庭齐全幸福。还有,男人一样有更年期,最爱证明自己还是能对异性超一定的吸引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重拾信心,觉得有人需要,对他们很重要。所以,小心看管。”
伍婉琪不至于如影随形地看牢陶杰,但,也不是不受朋友影响,亦相当留意丈夫的行动。
这些年都过去了,夫妇俩携了儿女到加拿大打算开始享受晚年,就下意识地对丈夫的看管松懈了。
反正是朝见日晚见面,能有什么变动。
她没有想过男人五十的外鹜之心,不一定发泄到男女关系上。
她丈夫在做的绮丽梦想,是在事业上重振雄风,以此来确定他仍是受社会欢迎的想法。
伍婉琪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曾经作过别的女人在争取陶杰上,一较高下的心理准备。
她很有把握她会赢。
主要是因为二十年的夫妻情分再加两个亲骨肉,就令她站于不败之地。
可是,她没有想过对手会是陶杰的事业第二春。
这令她措手不及。
在不知如何自处的惶恐中,她悔气地选择了放弃。
就让陶杰去做他的春秋大梦好了。
梦醒了,自然会回到自己身边来。
正如那些临老入花丛的人,贪慕少艾,当然有一阵子的身不由己的迷恋,一旦钱财被骗光了,就会蓦然惊醒过来,匍匐在地上求老伴收留。
伍婉琪苦笑,一转身就回房间里去。
实情的确是在陶杰回香港转了一圈后,夫妇二人处于冷战状态。
明显地,彼此都没有放弃自己的理想。
非但没有妥协的意愿,而且还各自邀请盟军,加强自己一方的实力。
不消说,陶杰一手就把女儿抓着,要她的支持。
这日,他特地的开车去接女儿下课,然后跟她一起到四季酒店的咖啡厅去喝下午茶。
陶秀看着父亲一直陪她吃芝士蛋糕,却没有说话,便忍不住问:
“你这一阵子有心事?”
陶杰苦笑:
“都说有个女儿比儿子好,就是为了女孩子家心细。”
“爸爸,你别夸奖我,陶富是继后香灯的人。”
陶杰忍不住笑起来:
“你的语气像你祖母。”
“爸爸,究竟有什么事?为了你的前途?”
“嗯,你说,我该不该回香港去?”
“这不是一个问题。”
“什么意思?”
“你问错了问题了。”
“为什么?”
“你应该问自己该不该移民到这里来。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根本就不存在回航与否的困扰。”
陶不定睛看陶秀,发现她比她实际年龄成熟得多,十六岁的女孩子,在她学校是一连两年蝉联的优异生,自然有相当分量。
陶杰在惊骇之余,的确安慰。
是的,应该斧底抽薪,问题就不存在了,也就是说迎刃而解。
陶秀已帮助他寻求到一个答案。
“陶秀,你会支持我回香港吗?”
“会。不单嘴上说,还会以实际行动来表态。大学毕业时,刚好九七,你在香港等我,我回来与你并肩作战。”
“你母亲呢?如果她坚持有异议呢?”
“那要看母亲是否一个传统女性,如果是,你尽管放心回香港去,浪子再孟浪再颓废再有错误,回头还是金不换银不换,你就别怕了。”
陶杰找的这个盟军真不错。
可是,伍婉琪也是势均力敌。
她跟儿子一边上超级市场,一边给陶富说:
“等下我把车子开过来,你把东西提上车。”
“行。”
“陶富,你真乖,以后妈就要靠你了。”
陶富望着他母亲发笑,其实只是开心的表示,但伍婉琪就有了误会,道:
“妈妈是认真的,并不是打算跟你说笑话。你爸爸要扔下我们回香港去了。”
陶富问:
“我们也跟他回去,成吗?”
“成,可是,你要想清楚你是否需要回去。”
陶富想了一想,道:
“我有点怕。”
“怕什么?”
“旧同学见了面,我们已经不能谈功课了。”陶富结结巴巴的说:“我喜欢这儿的老师与课程。香港的同学考试都考得皮黄骨瘦的,不吓人吗?”
“对,是吓人的。考试是过五关斩六将,之后还是有困死在城,分分钟有被人取代的忧虑,活得太累了,不好。”
这番话,陶富似懂非懂,只是,他会得想,还是在加拿大生活畅快,他再不喜欢香港那些街道,塞满人车,令他觉得不舒服。
要他附和母亲实在不难,单想到同学们一有空就来他家的游泳池与网球场耍乐,就是威风八面。
在香港时,要迁就着那些富家同学的时间,才由他们带到那些会所打球去,太烦。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他忽然想到了,对他母亲肯定地说:
“我不要回去,我在这儿成绩优异。”
伍婉琪立即附和,的确,儿子在这儿比在香港长进,在香港,陶富从来没有在班上考进十名之内,在此,他是品学兼优。
好了,大事似乎已决定下来了。
就是无可转圜地各走各路。
陶杰原本没有这么快就要回港,但协和来了个传真,说在北京的楼宇要在半年后开卖,他们急于要陶杰决定是否履新。
陶杰是太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
离开温哥华的一天,还在下大雪。
是伍婉琪开的车,女人开车尤其小心翼翼,车子像在一片茫茫的灰白色中爬行。
两个儿女坐在后厢,却缄默着没有说话。
快要到机场时,陶杰才把话题想到了,以打破僵局。他对妻子说:
“有空带孩子去威斯那滑雪呀,全世界各地的游客远道而来,也无非为威斯那滑雪胜地吸引,我们开一小时车就能到达,不是很好吗?错过不得。”
伍婉琪道:
“真难得,你还知道温哥华的好处。”
这个酸话就很刺耳了,陶杰不再做声。
把行李托运之后,是吻别的时刻了,他拥抱着陶秀说:
“秀秀,我等你回来。”
然后拍拍陶富的头,问:
“你若不听话,我回来揍你一顿。”
陶富吐吐舌头。
然后陶杰在伍婉琪脸上吻一下,说:
“再见,我到捗给你电话。”
“好。”
没有难舍难离的拥吻,也没有肝肠寸断的惜别,就如此各走一个极端,生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