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础楼抬头从窗口望出去:
“月圆时节,总多韵事,我误会了。或者,也是我下意识地太渴望你可以站在我们一边所至。如果你跟佩盈……”
她无法把话说下去了,忽尔她看看腕表,随即拿起了手袋,说:
“是我告辞的时候了。”
“刚才你说的话,我并没有弄明白……”
“你很快就会明白。送我出去,好吗?”
我们走到山顶餐厅的门口,聂础楼回转身来给我说:
“人与人之间总要经过接触才能有真实的观感,我仍希望我留给你的不是一个坏印象,再见了。”
聂础楼走过马路,奔向一部线条极美的新款平治,一头钻进去,汽车就绝尘而去。在它擦过我身边的那一剎那,我看到了车牌号码。
那是个前些时以三百零八十万元拍卖出来的幸运车号:一九九七。
买主姓崔。
是父亲的座驾。
我孤零零的呆站着,良久,才晓得抬头望向长空,心口相问:
“抱月者谁?是不是只要是姓崔的就好?”
弄雪
雪简直是锦天盖地的倾盆而下,只一整夜的功夫,就把整个温哥华铺成一片白。
这是一个罕有的现象,加拿大的西岸从来不会如此多雪。
本年度的冬天是有点反常的。
反常已是各地的一个普遍征兆似。例如多伦多,经济低潮的持续期已经超逾了社会经济循环的常规,迟迟未见起色。美国东西两岸的地产在克林顿政府竭尽全力催谷之下,依然如一潭死水;罗雀比华利山那些明星歌星的巨宅,价格跌幅达百分之六十。尖锐的地产观察家继续以郑重而负责的态度发表意见,认为美国地产仍未见底,买家天下将跨越九五年。
至于东南亚,也是反常的。
新加坡的房地产在两年内升幅达百分之二百五十强,还是静悄悄的,不惹人触目的,且升势不住。
香港呢,更不消说了,股票劲升过万点。别说顶着全世界最贵租项的酒楼茶馆天天客满,座无虚席,就是那一大撮充塞在中环与尖沙咀的珠宝首饰店都其门如市,客似云来。如果宝石以单一香港市场而论供求价值的话,升幅是绝对惊人的。
香港的繁荣还在于传媒界的发达,天天翻阅报章,都看到不知凡几的全版中国地产广告,这些地产广告收入属报刊的非经常性收益,额外有效地刺激着是年的总体业绩。
事实上,国内重点城市优质地产的一手市场依然是如日中天。为什么?大量外资涌入内地发展,有人就必须有地有房产供应,于是收租回报率全在百分之十五至二十五之间浮动,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高息回报,五年后物业就已回本,往哪儿找如此优秀的投资?人人心里有数,五年后哪怕有什么改变,反正从第六年起,房产就是免费的,有何顾虑之可言。
这些太平洋两岸的兴衰,多多少少是在人们的正常预测之外。
至于温哥华,也有反常的好现象。在整个北美洲不景气之中,它的房产还能站得住脚,近这十年,未曾见过有如此令温哥华有特异光彩的事。无他,全仗港台移民的福荫。
无可否认,温哥华的反常是可喜可贺可趁可贵的。
只除了天气上的反常,令人有些微骇异与不安。
这个冬天,是比以前冷多了。
可是,有什么要紧呢?
当外头大风大雨时,只要陶杰把室内的暖气调整到华氏七十多八十度,就是温暖如春了。
甚至陶杰的妻子和儿女要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时节游泳,也是绝无问题的,因为移民到此之时,陶杰的妻子伍婉琪早有先见之明,对丈夫说:
“杰,我们还是挑间有室内游泳池的房子好。你想,这温哥华的夏日不长,游泳池白放在花园外头用不着,才是浪费。”
陶杰没有积极反对,因为他不大想扫伍婉琪的兴。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以他的家势,住在一间有室内泳池的房子,似乎是夸张了一点点。
不过,当陶杰跟那房产经纪商量之后,他心上的些微不安,就一扫而空了。
房产经纪阿祖很认真地对陶杰说:
“温哥华的房子要有室内游泳池之设的并不多,因为要负担的电费相当惊人。如果真要有此设备的话,就只好自行加建,要先花用一笔为数不少的建筑费,很划不来。”
陶杰皱皱眉头,觉得阿祖说得有理。
他虽是个提早退休的公务员,但手上那笔退休金再加上经年的积蓄和投资,也有三千多万元港币之数,财产相当可观了。可是,坐食山崩,任谁都知道来此只能花,不能赚,如果过分奢华地生活,还是吃不消的。
于是,他随意地问阿祖:
“建筑一个室内游泳池需要多少钱?”
“很贵。”阿祖不加思索,重复声明,然后再说:“大概要起码十万加币,如果讲究一点的话,就要多花五至六万。”
陶杰随即放下心头大石,再问:
“那么每月要增加的电费大概多少?”
“也得一千元加币左右吧!”
陶杰点头,他仔细地计算了一下,单是自己资产内的股票利息每年便有五至六十万元港币,正好是那个游泳池的建筑费,要支付实在绰绰有余。至于每月一千加币的额外电费,老实说,也不算什么一回事。
尤其是陶杰初到加境时,满脑子依然是港式生活计算法,六千港元一顿饭在香港很平常吧,每月吃一两顿,完全在能力可应付之列。来了温哥华,一上酒楼,吓一大跳,供四位用的龙虾海鲜午餐只不过售三十六元加币,问题还在于要每个月找一大班朋友聚合吃饭,可能不如在港时容易。这就是说,养个室内泳池在家内,是不为过甚的。
况且,伍婉琪在枕畔跟他细语时,就喜孜孜地说:
“广东俗语所谓“人一世物一世”,有机会享受一下从前没有法子享受的,才不枉此生。”
更何况,拥有个人室内泳池在香港肯定是超级富豪式家居,他们这一辈子呆在香港的话,想都不敢想。现今这种超值享受,放着不用的话,不是不可惜的。
于是,陶杰的新居花园上加筑了一个相当得体的室内游泳池。
落成后一连几个月,伍婉琪奔波劳碌地摇电话给在温哥华以至大温哥华的相识朋友,邀约他们来家里打牌吃饭、举行园游会、唱卡拉OK等等,弄得门前车如流水马如龙,闹哄哄的,天天在过年过节似,无非是为炫耀那个室内游泳池。
伍婉琪又拍了大量的家居生活照片,除室内泳池外,连那个主人房的大浴室、地库内的音乐影视播映室以及桑拿浴室,全都用广角镜拍摄好了,然后分批寄给在香港的亲朋戚友。
得着回信时,更是眉飞色舞,因都是些羡慕赞美的说话,真把伍婉琪捧了上青天。
住下来两年之后,陶杰夫妇的心情不错是有改变,开始发觉要维持这么一个现代化的豪华家居,虽不是力有不逮,但也相当花费的。
花费的不只在于金钱,还在于精力心思。
譬如说,伍婉琪已经没有太大兴致去为了家居的为人赞赏,而费劲邀请各方亲友到家里来作客。摇电话邀约已是一番功夫,上超级市场买备食物又是另一番张罗。钟点女佣又是个顶靠不住的上了年纪的新移民,她跟同住的儿媳妇合不来的那些日子,就勤些往陶家走动。否则,一个电话摇来,管你满屋是客,她要不来上班,也无奈其何,于是只有把伍婉琪忙坏了,同时扮演女主人与女佣人的角色,要演得好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客人耍乐了一整天,拍拍屁股走个没影儿之后,整间房子像战后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