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嘉成一挺胸,站起来,忽然有种冲出重围的冲动,直奔进乐秋心的睡房去,叫嚷:
“好、好,这就立即要你,你无话可说,无冤可诉了吧!”
说罢,整个人跳上床,牢牢地抱紧了正在啜泣的乐秋心。
一场悲情折子戏,就如此这般,草率地收场,落得一个啼笑皆非的结果。
其实,午夜梦回,乐秋心仍有她的担扰与怅惘。
今日,她才蓦然发觉,自己付出的一份情爱,未必全无暇疵。
纯情之后出现激情,激情的火花迷人炫目,动魄惊心,然,之后呢?火花不同于火炬,未必会一直光亮的燃烧下去。到了一个极限,就会熄灭。
天!太恐怖了,乐秋心不敢再想下去。
至于英嘉成,他暗地里深深叹息,觉得做人难,做男人更难。
这真的不是笑话,人人都以为女人难做人,唯是如此,才显得男人更难做人。
成箩的责任,上至精忠报国,下至养妻活儿,都放到男人的肩膊上去。
开始偶然有那一个女人把这属于男人的责任与份内事分担了,不得了,差不多要申请建立牌坊以示功勋。
有功有劳之后,男人要得回一点情与欲上的自由,又是几千几顶大帽子扣下来,甚么用情不专、朝秦暮楚、忘情弃爱、人欲横流等等,泰山压顶地直压得男人头昏脑胀。
人们总是忘记有些事情男人是不能单独一人去完成的。
相恋就是一例。
廉政公署尚且重复又重复地告诉市民,行贿与受贿者同罪。
那又何解事必要以为男人是祸之源,罪之殃?
像他,英嘉成,只不过为了摆脱较沉闷婚姻,让自己剩下来的下半生人好过,他就要付出很多很多,到头来,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像是猪八戒照镜子,总之不是人。外行人还以为他不知多舒服,女人于他,予取予携,呼之即来,挥之则去。事实上呢,夜阑人静,他就给自己的两个女人烦得辗转难眠。
怎么能把心一横,从此以后,天涯海角去远,不顾家国之事,做个无知无欲的浪人还好。英嘉成想,难怪有些家资富裕,妻妾满堂的男人,也会有一日,一声不响地出家,其来有自。女人能给男人带来的烦恼比她所能为他带来的喜悦相差不远,甚而有过之而无不及。清晨,两人照样起床,道早安、亲吻、微笑、共进早餐,一齐开车上班。
外表仍是亲亲热热的,确是没有瑕疵。实情呢,各自把伤心与感慨收起来罢了。
激情以后的第一盏红灯,已然亮起。
第五章
乐秋心说到底是个成熟人,江湖道行相当,一切喜怒哀乐,都不大形于色,等闲之辈不容易看得出来。跟冯逸红比较,后者的表演是差得多了。
这几天,小红一直是没精打采的,就只为跟未婚未麦耀华吵了嘴的缘故。
固然不便胡乱以上司为诉苦对象,就是跟同事,也不多说。平日闹哄哄的,以公司里头一些无伤大雅的人事或日常生活轶事做话题,还是可以的,要说到私事呢,个个都讳莫如深,有着起码的防范。
至于家里的兄弟姊妹,比自己年长或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都是男孩子,根本从来都不是谈心的对象。事实上,那豆腐方块似的居室,无论如何不鼓励人把心事摊出来讲,谁有任何不得意,就连那最小的小弟都知道。前些时,大哥换了女朋友,小弟是头一个嘲弄他,说:
“怎么,枫妹妹不要你了,她另外找到比你更好的?”
童言无忌,有甚么办法。
大哥铁青了脸,足足整个月没有回家里来吃晚饭,怕家里人那暖昧的,不知是同情抑或是奚落的面色,在重新出现后,父亲在厨房里问母亲:
“脾气发完了,肯见亲戚朋友了吗?”
母亲叹一口气答:
“这是个甚么世界,发脾气也得要有身家支持。在外头吃一餐多少钱了,有本事长年大月食在外,就不会闹失恋了。老是嫌弃爹娘招呼得他那红粉佳人不够周到,又不晓得想一想自己的本事?”
家里有多大呢,这厨房的一席好精彩的私底话,跟在客厅内发表宣言是没有分别的。
小红吓得一点点心胆俱裂。
是个千真万确的感觉,并非故意夸大。
母亲的一席话不知可否视作熟不拘礼?为甚么亲如骨肉,也要把人糟踏得如此不成话?
大哥的感觉如何可不知道。然,这个教训,小红可记紧了,免得过,她绝不会把自己的为难告诉家里人。
故此,小红把失意收藏得紧紧密密,反而在办公时,还会稍为流露疲态,略现心事重重的颜色,一回到家,就只是没事人一样。
活到如今,小红才知道世界艰难,家庭环境不怎么样的人家,种种问题就会出现,家居简陋,别说没有私家用地可供自己痛快地哭一场,就连大声叹息,怕都会被兄弟姊妹听闻而予耻笑。
原以为早早脱苦海,可是,一下子发了臭脾气,跟麦耀华闹翻了,如今怎样下台?
才不过几天功夫,小红就憔悴下来。
这天将近放工,有把陌生的女声摇电话进来找冯逸红。
“是冯小姐吗?我们是宜新家私公司负责送家具的,你订的那套餐桌餐椅已经过了陈列期,可以送到府上了,请示时间地址。”
“甚么?”小红惊异地问:“甚么餐桌?”
“就在前几天,我们总厂作酬宾倾销大减价,你们不是订了一套餐桌吗?让我看看,订单上写了冯逸红的名字,付款者名叫麦耀华,是你的先生吧?”
小红脸上登时泛起红光,精神奕奕的答:
“对,你们现在就可以送货了?”
“是的,打电话来审查一下地址,问是否正确?我们可以在明天上午或下午送去,请选定时间,届时按址送货,有人接应了吧?”
小红想了想,答:
“就下午四时半吧!”
这样她可以向乐秋心请半小时假,到新房去接应餐桌。
完全是意外之喜,这表示着自己跟麦耀华的关系还没到濒临告吹边缘。餐桌一定是在她气极跑回市区之后,由对方买下来的。
忽然的有迹象雨过天晴,云开见月,真是太高兴了。
小红准时跑到新居去,拿钥匙开了门,走进去。
客厅连饭厅那二百英尺地方,空空如也。然,小红兴奋得管自在那儿手舞足蹈,甚至情不自禁地哼起小调来。
就这样一边唱,一边雀跃、飞舞,冷不提防,来个大转身之后,竟撞在一个人的怀抱里。
小红吓得尖叫。
“小红,是我。”麦耀华说。
“天!”小红定下神来,随即破口大骂:“你要吓死我吗?无端端在这儿出现?”
“我为何不可以在这儿出现呢?这是我们的家,你有门匙,我也有门匙。”
“还给你,让你独个儿住好了,我走。”
小红一手把门匙塞给耀华,一边抿着嘴,一副哭笑不分的怪模样。
耀华忍不住笑了起来,使劲地把她拥到怀里,说:“好了,好了,我们别再吵架了。刚才你进来时,不是顶高兴的?”
小红不知是气是笑,嚷:
“早知道你来,我就不用走这一趟,那家私店的人真是岂有此理,何必通知我?”
“你怪错好人呢,是我请他们通知你,然后又问了他们何时送货的。我专诚到这儿来,向你赔不是。”
小红低下头去了,过去几天来的怒火,似被一阵豪雨淋熄之后,只余一缕轻烟,微微往上冒,熏得人双眼有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