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落寞凄酸气氛充塞空间,令人感慨。
那才是一张英嘉成梦寐以求的图画。
他叩了一叩饭厅的门,说:
“吃饭了?”
姜宝缘抬起眼皮一望,随即展开笑容,说:
“对。你吃过饭没有?”
“没有。”英嘉成答:“等一会吧!”
“对,还早呢!”姜宝缘答:“如果我不是赶着去听音乐。也不会这么早就吃晚饭。”
“听音乐?我不知道你有此兴趣。”
姜宝缘又笑笑说:
“朋友盛情邀请,主张我多培养一些生活情趣。我想想说得也是,便答应下来了,是中国管弦乐团演奏。”
英嘉成略略一愣,把那个“你跟甚么朋友去听音乐”的说话硬压下去,不许吐出口来。
“我回来拿点东西。”他以这句说了两次的话替代。
“拿到了吗?”宝缘问:“要不要替你找?”“拿到了,谢谢!”
再没法子说下去,只好扬扬手,说声再见。
一路上开车子回乐秋心的住处,英嘉成的脑袋,没有停过回想姜宝缘独自悠闲地吃晚饭的那个形相,没有停过思考究竟她是不是跟男友去听音乐?在英嘉成的记忆中,他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未曾跟姜宝缘携手共寻生活情趣。每天晚上若不是有必要应酬,他就回家,早早躺到床上去看电视。姜宝缘在家有很多零碎的杂务,可以谋杀整晚的光阴,他们夫妻俩表面上是很各得其所的,心里头原来盛载了几多不满,彼此都没有认真想过,更没有打算着应如何改善处理。怕就是如此这般让感情淡泊,让关系恶化,以致于乐秋心一出现,就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晚上,躺在床上去时,英嘉成面对着已经熟睡的新欢,竟然难忘旧爱,折腾得他辗转反侧。
窗外微弱的月光投映进房来,正好让英嘉成看清楚枕畔人的美丽轮廓。
他拿手扫抚着乐秋心的那高耸的鼻子和那樱桃小嘴,再拨开了覆在额前脸上的碎发,忽然的觉得要吻下去。
乐秋心自喉咙间发出幽怨似的叹息,然后把双手搭到英嘉成的肩膊上,决定缠着他,不让彼此分离。
英嘉成闭上眼,来自肉体的一切快意与欢乐,很容易将一个男性的血肉之躯吞噬。
他心里确实也迷惘一片,分辨不出自己拥有着的女体是属于新欢抑或旧爱。
或许是新旧冲击,融汇而成的一个混合体。
英嘉成由于一整日的忧虑,令他疲倦,他决定放弃,只朝一个满足自己官能的目标冲刺,直至令自己完全满足为止。
其他的一切,他且不管了。
这种特殊的疗治失眠法很见功效,英嘉成终于熟睡。
清晨起来,他坐到早餐桌上,面对着笑脸迎人,似是一身阳光的乐秋心,纵使再不去想昨天曾有过的焦虑,英嘉成还是觉得很惭愧。
一个分明是深爱着自己的女人,为了能跟他双宿双栖而如此的喜形于色,可是呢,昨夜怀抱着对方时,心上的影像却模糊不清,两个生命上的女人剪影交叠着,才掀起心底一重又一重的兴奋,这就是太对不起乐秋心了。
英嘉成很怕很怕这种已然背叛了乐秋心的感觉。
这种感觉其实并不新鲜。
就在不久之前,当他跟乐秋心走在一起之后,第一夜回到姜宝缘身边,躺下,面对妻子那一脸平和无躁的表情,自咎就油然而生,一直咀嚼着他的心。
那种难过,驱使他终于把心一横,干脆迅速堕入爱河,以乐秋心的浓情蜜意抚慰他那负咎畏怯的心。
不,千万不要再来一次。英嘉成在心里轻喊。
他突然捉住乐秋心的手,送到嘴边,吻着,说了一声:
“秋心,我爱你!”
乐秋心的笑容美得像含苞待放的玫瑰,惹人要采摘下来,握在手上,肆意拥有和欣赏。
“真的,秋心,请相信我爱你。”
英嘉成重复又重复地以这些话肯定内心的感受。
乐秋心呢,没法看到感情背后的千疮百孔,她才会笑得如此毫无保留。乐秋心乘机问英嘉成:“我们甚么时候结婚了?姜宝缘已答应把离婚手续早早办妥了吧?”
英嘉成答:
“让我跟方律师联络,看他如何说吧!”
英嘉成的电话接到替他办理离婚手续的方律师写字楼,对方说:“英先生,说句老实话,我很久没有办过这么顺利的离婚案了,英太太的要求全部在法律保障的权益范围内。换言之,她没有多要一分一钱,她所提出的都是她应得的。你们可以随时签署离婚书,让我代你们向法庭申请,快的话,3个月你就可以回复自由身了。”
英嘉成有点茫然,不辨悲喜,问:
“既是双方同意,法庭还要审核些甚么文件才肯批准离婚呢?”
“都是循例式手续而已。其实法律不外人情,总希望结了婚有转圆余地,或者有些人会在这最后关头有突破。平日打生打死,到了决定分离时,就会是情难舍也未可料。”
无心的一句话竟说到英嘉成的心上去,他急急挂断了线。
乐秋心收到英嘉成的消息,立即蠢蠢欲动,对英嘉成说:“那我们正好利用这个空隙时间准备婚礼,好不好?”英嘉成突然觉得被对方催得紧了一点点,显了些微不悦,并没有造声。乐秋心再问。“怎么样?嘉成,好不好?”“没有甚么不好?只不过,米已成饭,用得着那么喉急吗?”英嘉成想了想,又画蛇添足地解释:“有些男人丧偶,总要等过一两年才再成亲。”
这个比喻是用得太差了。
乐秋心一听,立即变了面色。
“你是认真的?”
“你指甚么?”
“我们等一两年才结婚?”
“根本上,我们现今的情况跟结婚有甚分别?”
“英先生,太有分别了。”
也许因为乐秋心的神态带三分轻蔑七分霸道,使英嘉成微微反感,更乘机发脾气说:
“你且说来听听!”
乐秋心正打算分辩,忽然觉得胸口的一阵翳闷,直往上冲,堵住了自己微张的嘴。
为甚么要她巴巴的解释呢?事件太明显了,配偶去世,剩下来的一个伤心哀怨,以致于不能收拾起受创的心情,再觅爱侣,是顺理成章的。即使伴侣死前,已经另有他欢,还有道义上的责任,要做一些门面功夫。红白两事总不至于在同一个月内双双临门,如此的惹人笑柄。
可是,英嘉成现今的现况怎么可以同日而语?姜宝缘尚在人间,死去的只是他俩的夫妻情份。取而代之的是乐秋心这个人、这份爱恋,完全是众所周知的一回书,还有甚么好遮掩、好隐瞒、好惺惺作态、好故弄玄虚的?
全世界的人都已经知道他俩的恋情,明知离婚成了定局,却突然要她乐秋心守望过两年才得嫁进英家去,颜面何存?成什么话了?英嘉成没有理由忸怩作态,除非他旧情未了,或死灰复燃。二者对乐秋心而言,都是绝顶的刺激。彼此都是聪明敏感的人,何须叨叨唠唠的争辩不休?乐秋心的心一下子灰起来,也就不讲话,站起来走回房里去。英嘉成更觉得不是味道。要跟进去吗?老不是味道。
从前跟姜宝缘吵架,他英嘉成依然大摇大摆的把自己抛在床上,就睡去。说到底是英家的床、英家的地方。
现在呢,不受乐秋心欢迎,仍跟进她的房,是太失面子与身份了吧。
怎么会沦落到如今这个田地呢?这一次怎么好呢?就这样冲动地跑到街上去,又如何?有家已经归不得,跑回去那已经过了户的房子,怕不笑弯了姜宝缘的腰?去叩母亲的门吗?只怕丢尽孩子与母亲上下两代之现眼?难道就去开间酒店的房借宿不成?一种无人相伴的凄苦袭上心头,从未试过像如今般觉得自己飘泊与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