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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页

 

  大概五点多钟,客人们陆续都到了,我和之牧驾轻就熟地和他们寒暄着。

  卡卡穿了身全黑的套装,很职业很干练的样子,多年前她给自己的定位就是这样。她并不刻意与我客套聊天但也并不避开,也许还是在对我耿耿于怀吧。隔着满室的热闹,我悄悄注视着她--她和其他人一起谈笑风生,眼波流转煞是美丽,有句话说的很正确,认真的女人最美丽。我不禁想,一个女人能够让自己的生活按照预定好的轨道发展也算是成功了。之牧也在和众人攀谈,有时皱眉有时微笑,非常平易近人,他的气质其实稍嫌清冷淡漠,但他的无框眼镜选得很好,使得轮廓柔和了一些。那种恰到好处的含蓄,让所有人觉得他很客气却又不和某一个人特别亲近---一种雍容的贵族式疏离。

  静仪终于也来了,我远远看着她被人带进来,但身子依然僵着不动,之牧看我一眼,马上过去和她打招呼,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小姨子是有些另眼相看的,他把她带到我面前:“静言,静仪来了。”

  静仪穿条长裙,戴白色帽子显得很清丽,她看着我,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慌乱:“你的伤……好了么?”

  我冷淡地回答:“托福,没什么大碍。”真不像是一对姐妹。

  之牧忽然变得粗心,对我们之间的波涛暗涌好像浑然没有察觉,拉着我的手招呼着静仪往饭厅走:“人都到齐了么?到齐就准备开饭了。”

  晚餐按照之牧的意思是中式自助,到底是在国外长大的孩子,对传统的东西并不能完全接受。他对一大群人围坐在一张大圆桌旁甚感痛恨,尤其受不了主人为了表示对客人的热忱要频频起身为客人布菜。

  “很不卫生。”他总是这么说。

  “可是现在都用公用筷了。”我反驳。

  他还是不赞同:“客人难道连自己选择菜式的自由都没有么?主人顶多只能推荐,怎么可以横加干涉?”

  对于他的固执我深感无力,但是一想到他以前在我家吃饭,父亲最爱拼命夹菜给他就好笑,婚后他告诉我他在我们家吃饭老是饿肚子。

  席间大家各自交谈,无论是西装革履还是靓丽红颜,之牧一一打点妥当决不冷落任何一个,这种长袖善舞的手段我自问不够火候,起码对静仪我就没什么好声色。

  突然听得“砰”一声响,举座皆惊。我抬头,静仪不知打碎什么,正失措擦拭。我不由得皱眉,她好像不惹出什么事来便不甘休似的。

  之牧马上打趣:“看来静仪对今日的菜式不太满意啊,这要怪你姐姐,竟然不为妹妹多准备几道喜欢的好菜。”众人都笑起来,静仪也松了口气。

  “静言,”之牧对我招手:“你陪静仪去换件衣服。”

  我不带表情地放下碗碟,走到静仪面前对她使个眼色,把她带上楼。

  走进卧室,拉开衣柜门,我冷冷说道:“自己挑吧。”

  静仪呆呆往衣柜看了半晌忽然说道:“以前你说背个牛仔包就可以走天下,现在你用整套的路易威登皮箱。”

  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时候,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我希望自己是个吃苦耐劳的摄影记者,一个背包一架相机跟着心爱的人一起走遍名山大川,我拍照他画画,多么理想写意;静仪是一直希望吊金龟的,她对自己的美貌有着太过充足的信心,此生不富誓不为人;还有静聆,她希望自己能够像公主一样生活在欧洲,然后有王子骑白马把她接走。

  “还不错嘛,路易威登一看就知道,看来你是找到东家为你购置这些行头了。”我讥讽她。

  “没进姐夫公司之前我在酒店弹钢琴。”她淡淡回答:“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走路,很多老外用这个牌子。”

  静仪竟然到去酒店弹钢琴,多不可想象。以前父亲那么疼爱她,把她当作手心里的宝,任她飞扬跋扈,看得我这个姐姐时刻都想扁人,可是她竟然沦落到去酒店弹琴以维持生计。我一直拒绝为她担心,因为对她的心结太深,人是很奇怪的动物,原以为看到她落魄会让我额手称庆,可是为什么却有一丝淡淡的苦涩涌上心头?像是冬日清晨的雾迟迟不肯散去。

  我靠到凹陷的窗台边坐下,拿出枝烟:“你大学毕业了么?”

  静仪点点头,看我抽烟皱皱眉头:“你怎么还抽烟?”

  我笑了笑:“又想告状?”

  以前偷偷抽烟被静仪告过状,父亲冲进房间时,我还没来得及把烟头丢掉,已被当头丢过来的书砸得晕头转向,静仪跟在后面笑得像个得意的女巫,父母整整三天不同我说话,我一看见静仪眼睛就放毒标。仇恨便是这样日积月累,像油漆一样刷了一层又一层。

  她讪讪说道:“我知道你从小就不喜欢我,打破爷爷的砚台也赖到我身上,害我被罚打手心。”

  我开心得很:“你才知道?”从小到大,我们之间的恩怨似乎已经罄竹难书。

  “我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闹到这样……那么久没有见面,那天晚上见到你……”她沉吟着:“本不想说那些尖刻话的……但是静言,有时候你恶劣的态度能让人发疯。”

  “这样就能让你发疯?你的抵抗力未免太低了。”我狠狠吸了口烟。

  她离开衣柜走到我身边的沙发上坐下,仰头看我:“我知道你始终为母亲的事不能原谅我,可是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受煎熬么?”

  我们的距离很近,这是分开将近两年之后我第一次在明亮的地方仔细看她,静仪美丽的面庞上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她憔悴多了,岁月对女人是残酷的,她虽然依然美丽但是面容上已经明显地有了风霜,相比之下我的保养就好得多了。不良的生活环境能让倾国美女变成普通人,静仪现在的容貌已经不能让我名正言顺的妒忌,却让我心有戚戚,再美的女人拥有的也不过是刹那芳华。

  “你再痛苦,身边总算有个疼惜你的人不让你受委屈,流几滴眼泪,就会有像玫瑰花瓣一样柔软的怀抱等着你。我呢?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么?”她的语气中有着一种压抑的痛苦:“我自责得几乎死掉,身边却连个听我说话的人都没有。”

  “你现在过得不错啊,这是你自己说的。” 我依然嘴硬,却能感觉到心中的坚冰正在逐渐龟裂。

  “不错?呵,”她苦笑一声,摘下头上的白色帽子:“真的不错么?你看看吧。”

  我的呼吸一窒,身躯变得僵直,静仪以前浓密黑亮的头发稀疏了不少,头上发旋处竟然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空白。我知道那叫什么,医学名称是“斑秃”,民间叫“鬼剃头”,而方家家族史上没有人有过这样的毛病,这种病是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而引起的。

  “你……”

  “很惊讶?没什么,不过白天要戴帽子,我已经习惯了。”看到我惊讶的样子,她不已为意地笑笑:“不要认为我是在博你的同情,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好过的不只你一个人。而且……母亲如果地下有知,知道我们闹成这样必定会伤心吧?”

  我心中一阵抽痛,我们三姐妹以前都被保护得很好,尤其是静仪,长得美又有父亲的溺爱更是像云端里不知人间疾苦的天之娇女,似乎一夕之间我们的世界已经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个人都尝尽人间冷暖,虽然用的还是原来的驱壳骨子里却已不是原来的我们。我是那么的恨静仪,可是其实我凭什么恨她,母亲的事我一样有着不可原谅的罪孽,为这事她受的苦不会亚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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