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潮涌上了她的脸颊,将她皎玉般的肤色衬得更形娇艳了。别人的赞美——不管是真心还是客套话——她早已听过不下千百次,早已学会无动于衷;但学耕的赞美是不同的。他专注的眼光使她觉得自己真有他所说的那样美丽,而他的认可,她对自己承认,对她而言无比重要:「为什么这样说呢?」她问:「我知道自己长得不差,但是在你的工作范围里,比我美十倍的人大概也都见过了。」
「那不同。」他斩钉截铁地道:「「美」和「漂亮」是有差异的。漂亮只是脸孔和身材,也许加上化妆和打扮,美却出自性格和教养,思想和内涵,两者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你的意思是,有人可以漂亮得一点都不美,有人可以美得一点也不漂亮?」
学耕笑了起来。「差不多是这样。」他说着,滔起了一汤匙沙拉:「不过我自己的经历是,有的人连漂亮都不及格。」他嫌厌地皱了皱眉:「你以为我工作的范围里,真有多少漂亮的人吗?差远了!有不少人的漂亮是美容出来的,漂亮得一点个性都没有。
这还是美容得法的。至于美容得不得法的就更不用说了。还有是靠打扮烘托出来的,妆一卸掉就判若两人……」
「没有那么惨吧?」她忍不住要抗议:「真正漂亮的女孩子也是很多呀?」
「那种人我当然也见过。但是——」他的眼神突然间变得十分遥远,使得苑明情不自禁地摒住了呼吸。有好几次,她都在他脸上看过这种表情:一种苦涩的、隐藏着创痛的表情。不管是什么样的创痛,那伤痕必然犹新,才会使得他无时无刻不去回想。难道他过去和什么漂亮的模特儿有过什么牵扯不成?如此说来,他之所以和那些漂亮女人,不管是模特儿还是影星歌星都保持距离,定然是有着特殊原因的了?
然而她也知道,这个问题还不是她所能过问的,因而只有默然不语。幸得主菜在这个时候送上来了,打断了他们间的沉默。她的海鲜盅还很安静,学耕的牛排可是滋滋滋滋地响个不停。食物的香气刺激着她的鼻孔,使她发现自己是真的饿了。不管怎么说,这一天真教人筋疲力竭的。她暂时拋开了话题,开始努力地对付她的海鲜盅。学耕显然也和她有着同样的想法。因而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们两人只是埋头大嚼,偶然交换一两句简单的对话如「你的海鲜盅怎么样」或「要不要吃一块虾试试」之类无关痛痒的话题而已。
不到十分钟,两盘主菜都让他们给刮得盘底朝天了。两个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你的饭量真不小耶,小姐,」学耕摇着头道:「你这种吃法居然还瘦成这样,要给那些美国妞看了,包管嫉妒得眼泪都掉出来!」
「又不是天天都有人请我吃这种大餐的!」她理直气壮地道:「这一顿可是要维持一个星期的呢!喂,」她好奇地看着学耕:「美国人的肥胖问题真的很严重吗?」
学耕简单地点了点头。「那是整个民族饮食习惯的问题。」他说:「别说是老美了,像我这个年纪过去的东方人,也普遍比原先要高大许多。我这个身材在台湾人里算惊人的了,可是在加州,有我这种身量的亚裔移民多得是——尤其是亚裔第二代。」
「你到底有多高啊?」她忍不住问,他立时笑出了一口大白牙。
「一八六。」
「我的天!」苑明惊叹:「这样不会很不方便吗?我是说,在日常生活上?」
「是不怎么方便。」他承认:「我搭公车就很有问题,脑袋也常常撞到门楣。不过个子高也不是没有好处。譬如说,流氓瘪三就不会轻易来找我的碴。你知道我常到各地去摄影取材,这种事难保不会发生的。」
「是噢。」她深思地道:「像你这种个子真是很唬人的。如果今天是你陪我去吴金泰那儿,说不定那个老不休就不敢动我半点脑筋了。」
怒气掠过了学耕的脸。「我真希望今天陪你去的是我!」他阴郁地道:「只给那老混蛋一个黑眼圈太便宜他了!如果我是郭文安,至少打断他两条肋骨!」
苑明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么嗜血哩!」
她快乐地说,因了他为她而生的怒气而深觉窝心:「不过文安表哥已经做得很澈底了。
他——」她回想起文安扶着她进入车子之后,又怒气腾生地冲回吴金泰住处去的情形,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冲回去把那老混蛋的放映室砸了个稀巴烂。」
见到学耕惊异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她认真地接了下去:「真的,砸了个稀巴烂,包括那架进口的录放机和那些录像带在内,外带一套音响。表哥事后心疼得要死,可是——」她发出一串咯咯的轻笑声,学耕不解地皱了皱眉。
「那些器材又不是他的,他心疼个什么?」
「呵,你不知道表哥!东西是不是他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好东西就是好东西,而且他一向对那一类的机器有偏爱。亲手砸掉了上百万的器材,如果不是因为他实在气疯了,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咖啡和甜点送上来了。学耕慢条斯理地啜着咖啡,问道:「这种事你以前碰上过没有?」
「天,没有!」她嫌厌地道:「就是因为不曾发生过,我才会对那老混蛋没半点提防!「上一次当学一次乖」说来还真是挺有道理的,嗯?」她的话声里不可避免地带了点苦涩:「听人家说是一回事,自己碰上是另一回事。我真不能想象,其它的演员——」
她耸了耸肩膀,更正自己的话:「错啦,我应该说「明星」才对。其它那些明星………」
教养和同情使她将到了口边的话又压了回去。她摇了摇头,以一句低谓作为结论:
「影艺圈真是很可怕的。」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往这个圈子里闯呢?」
他问得很轻松,也很顺理成章;然而她立刻本能地感觉到这是一个他已经在心底放了一整个晚上的问题,本能地明白了他真正想知道的东西:你的动机究竟是什么,李苑明?名,还是利?
她慢慢地咽下口中的甜点,将精致的咖啡杯放在盘中,才抬起眼来回答这个问题。
「我并不认为自己是演艺圈里的人。」她庄重地道:「事实上我和演艺圈的人有所牵扯,完全是一种偶然。你知道,我们大传系每年都有一个戏剧展,由学生自己安排所有演出的事宜。我是一进大传系就参加了那个活动,从那儿真正地接触到了表演艺术。
说来这得归功于我一位学姊。那时她已经大四了,却还——」她顿了一顿,摇着头微笑起来:「那是另一个故事,再扯就扯得太远了。总而言之,一旦发现了自己对表演的兴趣,而且据说还颇有一点天赋,我就开始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戏剧上头。除了学校的活动之外,我还参加了校外剧团……」
「就是现在一般人通称的小剧场,是不是?」他显然听得十分用心。
苑明慢慢地点了点头。「小剧场虽然说是文化艺术的一环,但是不可避免地会和演艺圈有所牵扯。台北说来其实真是不大,碰来碰去,自然就会有电视或电影的演出机会找到头上来。事实上,我现在就很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