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呢?」
苑明咬了咬下唇,不能确定自己想不想讲;但在范学耕专注而询问的眸光底下,她终于还是说了:「事实是,香港方面有人想请我去拍片……」
「拍片?」学耕的肩膀陡然间僵了一僵:「拍什么样的片子?」
「一部什么侦探寄情喜剧动作片,典型的商业电影。」苑明自我讽刺般地撇了一下嘴角:「除了这部片子之外,他们还想和我签约,提出的条件还蛮优厚的。」
学耕的身子往后一仰,深深的坐入了沙发之中。「听起来还不错啊,」他淡淡地说:「那你又为了什么觉得困惑呢?」
「因为,」她沈吟着,不知道如何才能将事情说得简单一些:「我有一个学姊——
就是我方才提到过的那位,去年才从纽约大学拿到了戏剧硕士的学位,两个月前刚刚回国,打算从事剧场方面的工作。她找上了我,希望我能够和她一起努力。」她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显示了内心极大的彷徨:「台湾的戏剧还是一片草莱未辟,不少搞小剧场的人都只是凭着热情和兴趣在暗中摸索,受过正规训练的没有几人;几年忙乱下来,都还只是在原地踏步。我自己参加过这种剧团,所以看得特别清楚。老实说,我本来已经很失望了……」
「所以才转往影视方面发展,是不是?」他的眼神是深思而探索的。
苑明笑了起来。「你的联想力可真丰富。我自己倒没作过这方面的分析。不过,也许有一点吧?」她抿了一口早已冷掉的咖啡:「失望归失望,我除了喜欢表演艺术之外,对戏剧的了解也不够深,虽然觉得不对,却也没有能力做任何的改变。一直到我学姊找上了我……」
「你认为她是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吗?」学耕的兴趣也来了。
「我——认为她是的。」苑明慢慢地说:「你没有见过她,很难想象她那样年轻的一个女孩子会有那么周密的思考,那么强烈的热情。在大学里的时候,她在学校里就已经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了,而今更是——」她嘴角露出了衷心的笑容:「想想看,她才比我大三岁耶!这样说也许有些肉麻,不过我——我实在没有法子不佩服她。」
「听起来确实是个很不同凡响的人物。」学耕评道:「不过,这跟你的困惑有什么关系呢?」
「问题就在这里。」她认真地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到香港去拍片的机会的话,我其实很想和她在一起工作的。她根本没有任何的人事背景,经济情况也没有多宽裕,做这种剧场工作完全出于热情,跟她一起工作的人也一样,都不可能领到什么报酬——」
「跟早期的云门舞集一样?」
苑明作了个鬼脸。「云门的舞者后来有薪水可以领吗?这我是不知道。不过他们早期肯定全是掏自己腰包的。没错,我们现在面临的就是这种情况。」她郁郁地叹了口气:「我虽然向来不缺钱用,妈妈更是三天两头的汇钱过来,可是想想大学都毕业了,好歹也得自己挣点钱才是道理。到香港去拍片,经济当然是不成问题,可是那样一来,我学姊——」。
「这倒真是个棘手的问题。」学耕的眉头也皱起来了:「不过你要是问我的话,我——」
「别说!」苑明打断了他:「我已经够混淆的了,别再给我施加压力行吗?」
他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些什么?」
「不管你要说些什么,总之是别说!」她霸道地道,而后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我今天实在不应该跟你出来吃晚饭的。」她郁郁地低谓了一声,喝掉了杯子里仅剩的咖啡:「我累了,我们走了好吧?」
学耕一把按住了她放在桌上的手。「不管你觉得怎么,我绝不后悔请你出来吃这顿饭。」他一字一字地道:「就算我事先便已知道你正面临了这样的抉择,也不会改变我的行动!」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细细地垂了下来。他握着她的手立时收紧了。「我并不想给你任何的压力,也不会试图改变你的决定。」他的表情严肃异常:「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的想法,如是而已。」
苑明的长睫毛眨了一下,却不肯抬起眼来,只是盯着他们两人交握在餐桌上的双手。
「不会给我压力?不会试图改变我的决定?」她苦笑:「难道你不知道,仅止是你这个人的存在,对我而言,便已经是一种压力了么?」
一抹喜悦的光芒在他眼里亮了起来。他早知道他们之间的吸引力是相互的,并且随时间的流逝而来得愈发强烈;然而她那种毫不矫饰的坦白仍然使他喜悦无已。含蓄矫饰也许是这个社会所认可与赞同的感情方式,但是对范学耕而言,直言无隐的诚实却令他更为珍惜。
「我们无法改变已经存在的事情,对不对?」他坚定地说:「既然相遇了,我们就应当随缘,应当惜缘,不是么?」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这种说服人的方式,可不像是个初中一毕业就跑到美国去的人哦。」她半开玩笑地转移了话题:「你一定花了很多时间去阅读中文的书籍吧?」
「够多了。」他说,仍然盯着她看,拒绝将话题引开:「明天晚上有空吗?」
「我——」她咬了咬下唇,惊愕地发现自己真心地感到遗憾;不管目前横在她眼前的问题是什么,显然都无法影响她对范学耕的反应了,这使她不知道是喜是忧:「我很抱歉,范学耕,」她泄气地道:「可是我明天就不在台北了。」
他的表情有着一剎那的僵直,简直像是她当面给了他一拳一样,苑明赶紧接了一句:「今天稍早,我们在讨论摄影行程安排的时候,就已经提到过这件事了,记得吗?」
他不情不愿地牵动了一下嘴角,表示他记得那一回事。「你要上那儿去?」他问:
「要去多久?」
哦喔,接下来的话可是更难回答了。苑明悲伤地想着,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将话说得和缓一些。不管了,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马来西亚。」她很快地说,一鼓作气地将另一项讯息也抖了出来:「要去一整个月。」
「什么?」
她赶紧握住了他的手。「听我说,」她认真地解释:「这一趟旅行是早就安排好了的。我姊姊的预产期就在后天。这是她第一次生产,我们全家都紧张得不得了,何况她到马来西亚去不过半年多,人生地不熟的,没人跟在身边照应怎么成?本来我妈早就计划好要飞去照顾她,帮她坐月子,可是爸的事业也需要她,不容许她走开那许久,所以当然只好由我来代劳了。而且我真是很想念我姊姊。我们从小就亲,我可不想错过我甥儿的出世呢。」
她认真的表情,以及这一串解释的详尽,在在说明了:他的谅解对她而言有多重要;
也清楚地表明了她有多么不想伤害他。学耕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
「好吧。」他不甘不愿地说,对自己刚刚听到的话彷佛还有怀疑:「你姊姊——嫁到马来西亚去了?」
「不是的。」她耐着性子作进一步的解释:「她结婚以后原来住在台北,天母那一带。我到台北来读书的前几年,还有事没事就往他们家跑的。可是差不多一年多以前,因为经济政治上的种种因素,我姊夫决定到马来西亚去设厂,就开始两地飞来飞去。后来因为新厂刚刚成立,要处理的事太多,他就干脆搬过去住,把我姊姊也接了过去。当然这只是暂时性的安排,等那边上了轨道,他们就要搬回来了。不过现在——」她耸了一下肩膀,没有再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