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探着问道:“俊俊在您这儿住了有一阵子了吧!”
“是啊!快半年了哦!”方婆婆回想道。“说来也是有缘分,那一天外头也是下着大雨,她就这么湿淋淋地来敲门,问我可不可以让她借住一晚?我看她像个落汤鸡似的可怜样儿,就留她下来了。”她摇头叹息。“现在想想,也亏得有她来跟我这老太婆作伴。”端木容喝了一口热茶,想像她走投无路,只得到人家门前求宿的凄凉,神色不免黯然。
方婆婆又道:“本来我看她那个娇滴滴的模样,我还猜她必定是哪家的小姐,不知为什么跑了出来,又想她肯定是吃不了苦的,只怕过不了两天就要离开的。谁知她居然都忍下来了,帮着我洗衣、送衣的,勤快得很。”
是啊,曾家的小丫头也叫俊俊是“洗衣服的小姐姐”,原来她在帮人洗衣服。
“我若没猜错,她是打城里来的吧?”她看着端木容,又笑道:“说来也好笑,那天她就拎个小包袱,里头衣裳也没几件,倒是抱着一把琴,还宝贝得很呢,三天两头拿出来擦。咱们乡下人哪会这些?只有城里的公子、小姐才会讲究这些玩意儿。”
端木容听了心里一酸。
方婆婆看着他,忽然意有所指地说道:“可惜啊可惜,后天她就要到别人家去了……”
两人正说着,只见俊俊推门进来,笑道:“婆婆,真让您给说中了,果然下起雨,呼,冷死了!幸好我的衣裳都送完了,不然又都要淋湿了……”她这才注意到屋子还有别人,而且不是别人,是--端木容!
不会吧?!她抹去满脸雨水,瞪大眼再看一次,怎么可能?
“俊俊!”他站了起来。
使俊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就夺门而出。见鬼了,真是见鬼了,容少爷怎么找到这里?他怎么可能找到她?他想干嘛?
俊俊一股脑儿地往屋后的竹林跑去,跑了一段,蓦然又想起,她怕他做什么?她何必要跑?就这样心神不定,地上又湿,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摔倒在泥地里。
端木容赶了上来,连忙蹲下探视。“怎么了,摔伤了没?摔到哪里了?要不要紧?”
俊俊挣扎着站起来,低头看着自己。她原本就湿淋淋的,这会儿又沾了一身泥,简直像只泥猪,偏偏……偏偏又是在端木容面前,难道她还不够狼狈吗?她又疼又气,忍不住踩着脚,哭了起来。“你看!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端木容想扶她一把。
俊俊却甩开他的手,怒道:“你来这里干嘛?”
“我是来找你的……”端木容好不容易才见着她,一颗心跳个不停。“你在外头受了委屈,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一个人在外面……”
“回去找你?再一次忍受你的嘲弄与轻视吗?我已经不是十三岁的小孩了!”俊俊抹去脸上的泪,冷笑道:“那时我即使知道你是看不起我的,但我仍会感谢你的收留。但现在我长大了,如果你再像当时那样对我,我可能会恨你一辈子。但我……并不想恨你。”她别过脸去。
“所以你宁可一个人在外头吃这种苦,帮人洗衣?”
“是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你看看我的手,洗粗了、冻裂了,但我觉得没关系,我一直安慰自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因为这才像是我这种低三下四的女孩该有的手,不是吗?”
“你怎么这么说?”
她漠然道:“我说的不正是你所想的吗?你一直认为我这种人根本就不配弹琴,即便弹得再好也不过是个歌伎优伶,还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他听得又是心疼又是愧疚。
她抬起眼直视着他。“如果我决定不要嫁给知府作侍妾,也不要回李家当歌伎,那么就只好作洗衣打扫的粗活了。”又冷笑道:“总算我这双手就算不弹琴,还能靠洗衣挣口饭吃,而且这样也不会污蔑你蕴秀山庄、坏了你堂堂端木家的名声,你说是不是!”
她的一字一句像是血淋淋的指控,尖锐地插进他的心。端不容想求她不要说了,但他无力阻止,因为她说的都是实话。
“对不起,我没想到我会伤你这么深……”
“是没想到,还是不在乎?”她面无表情。“你们哪个人在乎过我的感觉?”
雨势不但未曾稍歇,反而愈来愈大,两个人浑身滴着雨水,四周的温度似乎变得更低。好不容易盼到的相聚,却感觉不到半点热情温暖,反而像冰一样的让人觉得寒冷彻骨。
端木容悔愧万分,上前一步急欲解释。“俊俊,你听我说“你不用再说了!”俊俊已冷静下来,她挥挥手。“都过去了,我没有怨你,真的,毕竟在那三年里,我不愁吃穿,蕴秀山庄里每个人都待我很好,我应该知足的。虽然仰人鼻息,不过我也不配再要求什么。”她深吸一口气,硬是把泪水往肚里吞,强笑了笑。“算了,过去的事都别再提了,而且我、我后天就要嫁人了。你若不嫌我们办得寒酸,就留下来喝杯喜酒好了。”
“你说什么?”端木容揪然变脸,颤声道:“你、你要嫁人了?为什么?你要嫁给谁?”
俊俊看着他,缓缓道:“我要嫁给村子里廖家布庄的--”
“嫁到布庄?”
“不是。”她摇摇头,自嘲道。“他不是布庄的小开,我哪有做老板娘的命,他是布庄里的裁缝师父李祥。”
“什么?”端木容不可置信地问。“是个裁缝师父!”
李祥?啊,难道就是昨天碰见的那个阿祥?他又一怔。
使俊似早料到他会有如此的反应,冷笑道:“是啊!只是个裁缝师父,不是名门世家的少爷,也不是官家的公子哥儿,只是个小小裁缝而已。”她看着他。“不过,这不是配我刚刚好吗?裁缝配歌伎,不,裁缝配洗衣妇,一样都是卑微的小人物,很合适啊,你应该觉得很高兴吧!”
“不、不,俊俊!”端木容一时情急,上前拉住她的手。“你不能嫁给他!”
“我为什么不能嫁给他?”俊俊怒道。“你看不起人家,对不对?就像你看不起我一样。我早就该知道,你是不可能改变的。”她恨声道。“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你千里迢迢寻了来,就是存心来看我笑话吗?你非要这样当面羞辱我才高兴吗?”
端木容一时之间,无言以对。“不,我不是看不起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你是什么意思,反正都不重要了。”俊俊握着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受够了,从艳秀楼到蕴秀山庄,再到李家,再到仙霞姐姐那儿,现在再到方婆婆家,这么多年,我始终是寄人篱下过日子,一切都由不得我,一站漂过一站,好像永远也定不下来,我真的受够了。我累了,我想安定下来,我也想有我自己的家,可以不用再靠别人……我真的受够了!”她顿了顿,又道:“我不想再多说了,反正咱们俩又没有什么瓜葛,我嫁给谁又关你什么事呢?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我再也不想再见到你了!”她说完,转身跑开。
端木容看着她跑远的身影,杵在原地,任由雨水打在身上,喃喃道:“我是要你嫁给我啊!你真的后天就要嫁了?我还是来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