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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慢做,用不着急。”他好整以暇。

  当然他可以这般潇洒,卖命的不是他。

  吾家祖业也没有金山银山。

  若阿平得知他已约到我,必然讪笑。

  但我何必为我的清高悲哀,自巴黎铩羽归来后,我已知道就连李白也没地方去喝霸王酒,常要为酒钱发愁。

  现实既如此可怕,何不多懂得一点低头的艺术?

  “台北目前有多少女设计师?”秦大佑问,“我是指能自己开业的。”

  “不超过廿位。”

  “哦?”

  他的这句“哦”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大概以为做设计是卖青菜般简单,也应该如菜摊般的多,但就是卖菜也要有能起早的本事,三点半到果菜市场,批了大篓大篓的菜,再自己想办法装上车运回来。

  室内设计绝非等闲,有时候连男设计师都承认吃不消。

  “这一行有趣吗?”他又问。

  有趣!太有趣了!我看他一眼。

  有不少连铅笔都拿不稳的女孩子,印了香气扑鼻的名片自称是设计师,才会发生大堆并不有趣的趣事,说给二百五听。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他追着问。

  “不敢说喜欢,我尊敬我的工作。”我喝完了咖啡。

  这是告退的最佳时机,我才预备开口说退席的场面话,一只大手掌往我肩上一拍。

  “嗨!阿青。”是阿平,他赶来出卖我。“真巧,我们又遇见了。”

  “我刚预备走。”我用白眼瞪他。

  “为什么急着走?我们四个人,正好搭伴去跳舞。”他讶异。

  我看了一眼他的伴,高挑的汪小姐,三个月前我们曾见过,她还介绍过客户给我,我向她点点头,站了起来:“我还有图要赶,秦先生,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装修府上。也谢谢你这么好的晚餐。”

  “阿青,不给面子。”陈中平卖友求荣,露出狰狞的面目。

  “杨小姐累了,我送她。”秦大佑风度翩翩,不像陈中平那么急着得罪我,陈中平白做了一次小人,正好衬托秦公子人格的高贵。

  我一向喜与有高贵人格者交游。

  “晚安!”白马王子送公主安抵家门,非常之深情脉脉。

  “晚安。”我自他金碧辉煌的场景中鞠躬下台,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连自己都觉得十分潇洒。

  秦大佑这人真也没什么不好,知趣有礼,懂得进退,很教人受用。

  现代女子已不像母亲那一辈时吃香,说句难听点的话,某些自以为颇有资格的男子,已学会不把女子当人,不但不识玫瑰花是何种植物,约会时更像谈生意,约至某大饭店,听起来颇为风光,实际上的大场面是大厅的免费椅,其人若是届时无法赴约,连苦咖啡都喝不到他一杯,更遑论秦公子如此之气派。

  “明天等我电话!”秦公子低声地说。

  我没有承应,因为电梯来了,我笑眯眯地跟他挥手。

  电梯在我那一楼停时,我已不再伤春悲秋,快步前去开门。

  室内凌乱如故,河蚌女并未出现。

  我手持扫把,开始检阅。

  当初买下这房子时,已是三房二厅的成屋。

  付过了第一期款,我就把班底拉了过来,除了厨房、浴室之外,所有的墙一律敲掉,敲了一整天,满地的残砖,整整两卡车才运走。

  “设计师要怎么装修?”工头小陈问我,工人们非常好奇,他们跟着我,希腊式、罗马式、美国式、法国式……全都作遍了,没一次不听我骂人的,这次每个人都想知道我要怎么折腾自己的房子。

  “什么也不装,什么也不修。”我承认,这是踏入这一行以来,最最痛快的一句话。

  小陈看着我发呆,“就这么大一间房子?”他问。

  “这样一整间屋子多敞亮。”

  “可是客人来了多不方便。”

  他还想著有场面。

  “没有客人。”我告诉他,这是我一个人的家,不是咖啡馆。

  “你自己是设计师,为什么不设计设计?”他失望地说。

  没有人规定设计师不可以住狗窝。

  我写了大字挂在门上,笔畅墨酣,痛快淋漓,横披——山水甲天下,上联:狗窝,下联:如归。

  然后开始做手工,先钉了个工作台,装上电锯,工余之暇,全耗在大捆大捆的木料上,书桌、坐椅……莫不手到擒来,整整做了三个多月,做得皮破手粗,发誓下次再也不找自己麻烦。

  木工要求参观,见到真章后,笑日:“杨小姐真是个实在的人。”

  怎么不实在,连抽屉里的边都贴的是柚木皮。

  做得最好的是书柜,到旧料行买的真桧木,老日本式房子拆下来的木头,又干又漂亮,重新刨光后,可以当金子卖,识货的人不多,给我拣了个大便宜。

  百年红桧钉出来的书柜价值连城,才不辱没这些年辛苦存下的原版书。

  唯一买现的家俱是制图桌,钢版带磁石的升降桌是隔海订做的。

  送来之后,十分满意,要它高便高,要它低便低,人坐在椅子上可以不动分毫,犯不着去牵就桌子,弄出职业病来。

  李麦克是个大骚包,亲自设计的桌子陷害人人提早得六十腰五十肩。

  如果给他见到我这张宝贝,怕不气得他掉出眼珠子。

  我在多如圾垃的物事上走着,仰赖小偷之赐,许多我自己都忘了的百年古物纷纷出土,别有一番新意。

  电话响了,我连连跳过障碍物,才抓到手。

  是李麦克。

  “生意接洽得怎么样?”他中气十足。话筒中闹哄哄,大概又是什么茶楼酒肆。

  我告诉他刚遭了小偷,心情不好。公事明天在办公室谈,这是私人时间。

  我等着他开口骂人。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正愁找不到借口离开恶魔岛,他只要出言不逊,我便顺理成章脱离苦海。

  可是他一句不吭,悻悻挂上电话。

  他有千年道行,修炼得比鬼还精。

  我打了个呵欠,闹了一天,也够累了,先洗个澡再说,才进浴室就觉得不对。

  外面的凌乱是障眼法,偷儿的目标在浴室,我打开小橱,果然不出所料,我藏在香皂盒中的一条项链不见了。

  那人是我肚里的蛔虫,知道来偷我的宝贝。

  我的牙齿深深陷进了嘴唇里。

  小偷要什么东西都不要紧,都是身外之物,千金散尽尚且还来,但这条项链一旦被押被当了,就再也回不来。

  再没另一个外婆会给我了。

  三年前外婆去逝时,亲手给我的,我相信她还有话要跟我讲,但我知道得太晚,护士太怠慢,赶到时她已不行了。

  是睁着眼睛走的,手里紧紧捏的就是这个玉坠。

  我跟她相依为命了廿年,没想到连她给我的最后一点东西也保不住。

  我叹了口气。

  洗了头,洗过澡,躺到床上,才发现自己心里的失落。

  第二章

  我睡到很晚才起来。

  不是闲得没有工作做。

  俗话说:债多不愁。就是这个道理。

  李麦克没打电话叫我起床。他深懂得放长线钓大鱼,他固然不时要耍一下老板的威风,但他比谁都知道,把我逼急了,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

  我懒洋洋地坐在窗格上,看街上的风景,从高楼往下望,只见车来人往热闹得很,却一点声息也听不到。

  以前贪的是这份清静,但今天早晨却觉得一片死寂。

  人生愈来愈无聊,但这也全是自己找来的。

  生活没有艺术,得怪自己。

  打开门拿夹在铁闸上的早报,竟看见陈诗瑗坐在楼梯上。脸上的浓妆也掩饰不了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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